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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革”经历

2018-04-15 作者: 王克明;吴思

我的“文革”经历

刘伯勤

刘伯勤,文物保护工作者。1952年出生,“文革”中曾下乡插队、在济南火车站做工,1978年入山东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学习,1982年毕业,先后在济南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济南市文化局从事文物保护、管理工作。2007年退居二线,参与地方文献整理。2012年退休。

1966年夏,我14岁,在山东省济南一中读书,老初一,就是所谓“老三届”中最低的一届。我们这一届,是“文革”前入学(1965年)的最后一届初中生,也是“文革”时最小的中学在校生。

我们学校,建于20世纪初,是济南也是山东省最早的新式中学之一,原称省立一中,占地面积广大,教学设施、实验设备齐全。学校有一大群优秀教师,学生经初中、高中两次筛选,高考入学率很高,“文革”前是济南市重点中学,学子并家长都趋之若鹜。**济南市委自然也很重视,这点从干部配备上也可看出:校长王苇塘,老革命,教育家,行政13级;副校长朱琳(女),老革命,行政14级;党支部书记王景三(女),行政15级。仅上述条件,与其他中学就拉开了距离。

我的家庭,“文革”前住在山东省政协大院宿舍里。“文革”前夕的政协,已从解放初的具有立法权力的议会性质机构变成纯粹的统战机关。当时山东省政协的领导是一些年龄大、资格老、声望高但已不适合在一线顶岗的老干部,或者级别较高但在党内斗争中犯了错误,或有这样那样问题被控制使用的干部。驻会常委、委员,则是些党内高龄同志、著名民主人士、国民党军起义或被俘将领、民族资本家以及被打成右派的高级知识分子等。机关内设机构,则比照厅局级机关设置。

“文革”的爆发,可以说是“救”了我

1966年6月的某周,适逢我们班劳动。记得一天下午,我们几个同学用地排车往学校拉东西,班主任许俊源老师迎上我们说道:“明天起学校不上课了,我们班也不劳动了,参加‘文化大革命’。”

那年春天以来学校就不平静了,批《海瑞罢官》、“三家村”、《燕山夜话》,好像也刮拉(牵连)上了本校的老师。但那些我都不甚了解,我只关心这“不上课”,是这一周不上课了,还是怎么着。就问道:“是这星期不上课了,还是永远不上课了?”许老师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神情有些黯然地说:“永远不上了!”

多少年以后回想起这一幕,他当时的眼神、口吻,我都历历在目!许老师兴许是可怜我的少不更事,又不能明讲,才这么说。我们哪里想得到这些,立刻“啊……”欢呼了起来。别的同学或许想的只是不上课可以玩儿了,对于我,还包含着解除了留级的危机!啊,我解放了!

“文革”前小学升初中,也是考试入学,能升入一中的,都是原来小学的尖子生。但进入中学后还是产生了分化,像我,就没从新鲜劲儿里转出来:上课根本不认真听讲,老琢磨着玩儿的事,学习很快就落下了。最差的是英语,几乎没背过几个单词,到后来,上英语课几乎像听天书,老师和同学读课文,我根本不知所云。再就是代数,就感觉有越来越多的题不会做了,下学期期中考试,竟得了59分,不及格。老师批评我,反认为是老师跟我过不去,就干脆琢磨起怎么对付他,绝对属于班里的“琐矣(调皮、捣蛋)孩子”。

一次上代数课,教代数的班主任许老师提问,我忽发奇想,想捉弄一下许老师,于是举手。许老师看到我举手,以为我要“学好”了,认真听讲进步了,就叫我回答。我站起来却质问他为什么昨天到家中“告状”(家访)?立刻把课堂气氛改变了,我这里还得意不已。还有一次是下学期开学不久,一个下雪天,天气阴暗,北风呼啸,泛巴拉子(雪霰)不停地从屋顶瓦缝里吹进,班里同学在上自习,我跑到黑板上画了两幅画,一幅是教室外面下大雪,屋里下小雪,一幅是外面不下了屋里还下小雪,又在旁边写了“抗议”两字,这是对老师不与我们“同甘共苦”一起在教室“挨冻”发牢骚。想想不妥,又加了“不敢当”三字,也引起部分同学起哄。到了春天,许老师看我越发不像话,就组织七八个同学开会帮助我。

先是有女生义愤填膺,控诉我捉弄她们的种种事例,我则满不在乎,不以为然。这时另一位男生放了“重炮”,提起我画漫画的事,说:“刘伯勤‘抗议’,抗议的谁呢?就是抗议党抗议人民政府!”记得当时我吓了一跳,许老师和批我的女生也愕然了。就在这时,突然地震了(好像是邢台地震的余震),许老师立刻让散会,才算是给我解了围。就这样,我自己也渐渐感到了“危机”,慢慢在班里混不下去了。这学期期末考试,教政治的蒋明老师又出了个“怪招”,开卷考试,要大家写进入中学以后各方面的进步,这下我可作难了。蒋老师教学方式比较特别,她说话诙谐,把一门乏味的课讲得有声有色。她上课,乃至批评我,我都不好意思不听。这题目下我要是编,肯定会被她戳穿,那样更没面子。没办法,我只得交了白卷,在试卷上留了一段话,明确说我要么是当成语文课的作文编造一篇故事,要么写不下去,因此我选择了实话实说,但保证今后改正缺点云云。蒋老师竟然在班上宣读了我的留言,还表扬了我“诚实”,给了我60分及格。不管怎么说,到1966年上半年,我已经很难混下去了,成绩不是一会儿半会儿能提上来的,况且要骤然转变,在平常啦到一块儿(谈得拢)的同学眼中又觉得“掉价儿”,可若再不改弦更张,下场必定是降班(留级)。这个时候突然说“永远”不上课了,搞“文化革命”,那危机就算解除了,所以我心里高兴,所以才欢呼了起来。

批斗师长

停课以后,大家还是每天到校。党支部抛出了六个“牛鬼蛇神”,作为批判对象。学校再也不是清静之地了,高音喇叭震天价响,办公楼和各教学楼内外全是一层层的标语和大字报,连道路两边也拉起了绳子,挂满了大字报。高年级同学写的大字报,开大会上台发言,不管是什么“理”,还能说个道道,我们初一学生,也就是跟着瞎起哄,胡狗乱(胡闹),但都在极力表现自己“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意志,这样一来,这六位老师就遭了大罪了。

六位老师中有毕德质、郑世经、孔庆珊、张家璇、辛建岭,还有教导主任李昌义,每天除了批斗就是强迫劳动,其间挨打挨骂是经常的。记得一次开批斗会前,这几位老师低头弯腰从办公楼里鱼贯而出,两边挤着不少学生,不时有人伸手打过来的老师。看着别的同学动了手,一瞬间我也“心动”了,瞅着谢了顶、被勒令不许戴帽子的李昌义先生过来,照着他头顶就是一巴掌,接着又朝他后背啐了一口吐沫……所有的老师都一声不吭,忍受着来自他们学生的殴打、谩骂,屈辱地从人群夹缝中穿过。说实在的,我脑子里也曾闪过一丝不忍,但周边的气氛,以及手打到李主任头上那略微弹起的“快感”,立刻就把这一丝善念冲掉了。那年月,“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雷锋语)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过后多少年,我曾无数次回忆起当时一幕,每次都是赶紧强迫自己想别的事情,不敢正视那一刻以打人为快的龌龊念头。

那时候,随便哪个学生在校园里遇见“牛鬼蛇神”,都可以任意呵斥,老师们没有一点儿尊严,斯文扫地。一次,我遇到了毕德质老师,想起听说《牛鬼蛇神之歌》是他作词谱曲的事,觉得好玩儿,便喝令他停下唱了一遍才放他走。还有一次,看到毕老师与另外几位“牛鬼蛇神”排着队不知到哪里去,又喝令他们必须边唱边走,一直到他们走远。有哲人曾说过: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可当年哪里讲这些,“亲不亲阶级分”,“好人打坏人,活该!”阶级敌人根本不被当作人,可以任人侮辱,没有谁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愿不愿这样被人作践,愿不愿家人看到自己被人糟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在我20岁之前,还真没有听说过。

1966年盛夏以后,揪斗对象早已不限于原来党支部抛出来的几位“牛鬼蛇神”。“大民主”之下,表面上凡还没有被认定为敌人的人都可以写周围任何人的大字报,揭发任何哪怕道听途说的“问题”,但任何人第二天也可能就是那个被莫须有的罪名击倒的人。发生在教我们图画的胡熹和老师身上的事,就是一个例子。胡老师是在我们学校教了一辈子美术课的老先生,有同学的父辈都是胡老师的学生。他年长而和气,永远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就这么一位老先生,突然被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说成是国民党,且反动透顶,妄想变天复辟,证据就在他的画中,说是他的画里有“反动标语”,打倒谁谁,谁谁万岁,与我们平常喊的口号正好相反。于是,他的画被挂满了校园,要大家从中搜寻罪证。我也曾傻乎乎参与了这事,声称从他的一张漫画中找到了36条“反动标语”!胡老师的漫画非常简洁,往往几笔就勾勒出一幅图景。可正是这样简洁画中的横、竖、斜线条,被说成不同字的不同笔画,被分析为构成这个那个字,进而又组成为一句句口号。36句口号,又不能记(你记到纸上岂不变成了你写的反动口号!),一会儿就搞混了,也就报个数字。回想起来尤其可笑的是,在我和其他许多同学想象出的反动口号中,竟然有“打倒**”这样的话。怎么可能?完全不合乎常识!他既然恨你,怎么会以职务衔名相称?!这些个如今看来无比荒诞的事,那时大家却都深信不疑。仔细考究下来,这做法好像也还不是一中师生的发明。记得那之前不久,有报道北京批判某画家就曾用过这类构陷手段,我们只是跟风而已。

我校朱琳副校长,是一位资格老却似乎不受重用的干部,因而在“文革”初也被抛了出来,可却抓不到她什么重要把柄,于是扣个“三反分子”大帽子,一直就是劳改,在风头最劲的那轮批斗中,反倒没遭大罪。1967年春,学校组织在千佛山下果园里劳动,也就是拔拔草什么的。我不知动了哪根筋,忽然就有了嘿唬(吓唬,训斥)她的想法,走到朱校长跟前,直呼其名:“朱琳,你为什么反党?”朱校长说:“我不反党!”我用当年最无理、最蛮横、最常见的口吻质问她:“你不反党,为什么被揪出来了?!”朱校长转脸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说:“你们还小,不懂,等长大了就明白了。”我觉得她太不拿我当回事儿,朝她吼道:“你不老实!小心点儿!”其实已是色厉内荏了。朱校长头也没抬,不卑不亢地说:“我认识你爸爸、妈妈。”真的假的?反正这下轮到我不自在了,谁让我自讨没趣呢!只得讪讪地走了。多年后回忆起这一段,我想,朱校长说不定还记得这一出呢,这应该是朱校长落难中一段出彩的插曲。

抄同学家

进入8月,整个社会上都乱了,院西大街(今泉城路)芙蓉街口上古旧书店门前,在马路中央堆起了一米多高的线装书焚烧,过往车辆都得绕着走;大明湖北极阁里的元代泥塑、千佛山上的隋代造像等等,都被砸毁;街头商铺的老牌匾全部被砸,有些道路、商场也被改了名;所有绾髻的老太太,几天时间都剪成了短发;留长辫的姑娘,也都剪成了短发或短辫;里弄闾巷时常弥漫着焦煳味道,那是有人家在偷偷地烧旧书或者怕给自己带来厄运的物件……就在这时,从北京刮来了抄家风。

开始抄家的是我们“黑字兵”,又被称为“黑老保”,属于保守派。“黑字兵”以“红五类”自居,但还是以所谓“革干”(革命干部)、“革军”(革命军人)子女居多,也最活跃。其标准形象是带军便帽,穿一身旧军装,外扎军腰带,左胳膊上箍着袖章,上面“红卫兵”三字是黑颜色的,寓意为烈士鲜血写成。要打人时就解下军腰带,抡起来没头没脸地抽。若是皮带扣朝外,抽到头上必是血肉模糊。运动初期抄家是以所谓“破四旧”、查抄枪支电台“变天账”等反动物品名义展开的,对象是被认定为阶级敌人的地主、富农、资本家、反革命分子,以及历次运动中被揪出来的人,名堂五花八门。在学校里,抄家对象就是父母属于这些人的同学。这个标准十分荒唐,比方说地主、富农出身的同学,他们父母最晚也是从新中国成立时就在城市里谋生的了,却还得依照祖籍地祖父辈的个人成分确定他们的家庭出身。我们班里同学这一时期被抄家的至少有四位,我参加了抄张念泉、韩桂英同学家的行动。

张念泉同学的家,完全是由本班同学去抄的。他家并不属于“黑五类”,只是他父亲中学毕业后留校任用,抗战初随济南各中学撤退到四川绵阳编入国立六中,抗战后返回济南,分派到某学校教书,算是在旧政权公立机构里工作过,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就凭这一点他家怎么会被抄的。

自上初中以来,我与张念泉的关系一直不错,去他家抄家,心里着实抹不开面子。即使如此,张念泉也没流露半点儿反抗、不满的情绪,还得配合着搬家具查看后面或底下藏没藏东西,有没有暗洞。我们照着电影《地道战》里的情节,拿棍子戳地(听声音),敲到他家堂屋,硬说八仙桌下有洞,怀疑底下埋了枪、电台。张念泉说没有,我们哪里肯信,就在他家桌子下面挖,挖了有小半米深,自然是什么也没挖着,一个个没劲了,就不了了之了。从张念泉家里没抄到任何所谓“反动罪证”,连属于“四旧”的物件及金银、存折也没有,现金不过五六十元,他家就是一户再寻常不过的挣工资过日子、“撑不着也饿不死”的普通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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