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好大的一块玉米地，玉米已经老熟，散发着沁人心脾的甜香味，一群老鼠正在明火执仗地抢劫，弄得玉米秆窸窸窣窣直响，好像玉米是老鼠们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又好像蓝天之下能将老鼠们绳之以法的捕快都已死光光了。

老鼠们见到我，不但不跑，还怪声怪调地嘲笑起来，似乎早已认识我，早已确定我是无可救药的窝囊废，不足为惧了。

我，比我强大的嘲笑我，还情有可原，被贼头贼脑、偷偷摸摸的老鼠们嘲笑，我实在忍无可忍了！

“我跟你们拼了！”我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发动了生命中的第一次冲锋，抱着不惜同归于尽的决心扑向了老鼠群。

我原以为老鼠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事实上并不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样狡猾勇敢，见我扑上去，一下子大惊失色，阵脚大乱，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逃窜开了。

当我第一次抓住一只老鼠，毫不犹豫地猛嚼猛吞下去，便觉得自己在刹那间成熟了，刹那间找到了久违的自己，再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可怜虫了。

这样，如法炮制，我获得了成就感，找到了最渴望的食物，找到了生活的信心，找到了生活的勇气，找到了坚强的理由。

杀戒一开，我再也不畏首畏尾、心慈手软了。

这样，我潜伏、游荡、纵横在那块玉米地里，时间不长，揣摸透了老鼠们的德性，对症下药，将计就计，消灭了成百上千的老鼠，还跟踪、探究，咬死了五条毒蛇，彻底打开了新生活的门窗。

老鼠肉和胜利的感觉，都是上好的补品，我的伤势很快好转，虽然脊骨受损让我变成了弓腰驼背的残疾猫，体质却大大增强了，再也不是金外其表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了。

哦，我得到了新的生存理念：要想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你就得做弹簧，只要不被毁灭，就永远保持反抗、向上的弹性！

我行动起来，也思想起来，坚决地告别自恋自怜，甚至不把自己丑陋的体形当一回事了——一颗强大完美的心，比一个软弱完美的躯体更有意思。

以前，我不明白残废与建全是怎么回事，那时突地豁然开朗，明白了：真正的残废是心灵的残废，而不是肢体的残废——心灵残废了，失去了信念、勇气和精神力量，再完好的肢体也是无用的装饰品，而心灵健全，肢体即便残废，也能创造奇迹。

我有了生活的目标——我发誓要做的，是做个强者——向大花猫报仇雪恨；过自力更生、不受任何欺压的生活。

走出那片玉米地，走向更广阔的野地，我流连了好久，煅炼实战经验，苦练撕抓啃咬的诸般技巧，把隐藏在自己身体中种种与生俱来的本领挖掘出来，应用得滚瓜烂熟，随心所欲。

当我拥有了足够的信心，我发觉我身上原来有着想都不敢想的潜力，足以跟那些貌似强大非凡的对手分庭抗礼，一争高下——谦虚带来忍让，忍让带来畏缩，畏缩带来自卑和无能——哦，与命运抗争，才能带来新的生命。

孤军奋战的时间不长，但我已脱胎换骨了。

我带着比肢体力量强大不知多少倍的精神力量，告别野地，告别秋风秋雨，走向村子，找起了那只毫无猫性的大花猫，开始了为生存而战的复仇行动。

在我的生活中，太多的事实证明了这点：要想做个好人，要想过点风平浪静的生活，你必须用行动来证实你的实力，让狂风不敢吹你，暴雨不敢淋你，而不是一味地忍让、退缩，把软弱当善良，把贪生怕死当作珍爱生命，等待上天来怜悯，来主持公道。

我已觉醒，我要证明我的实力了——

那只大花猫，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成千上万只猫中，身体最强壮，性情最怪异、霸道的一只。

他吃过来自县城政府要员家里带有梅毒的老鼠，吃过中了毒鼠强而不死的老鼠，吃过加有兴奋剂、强壮剂、催熟剂、洗发剂等等化学药剂的饲料，各种毒素侵入了中枢神经系统，使他性情扭曲变异，思维行动都变得匪夷所思了。

他时常处于疯癫状态，杀鸡、杀鸭、杀鹅、杀狗崽、杀猪仔、杀同类、杀刚出生年轻妈妈照顾不周到的人类婴儿，只要由他杀死的动物，他都要猛吃一通才阴沉沉地离去。

他行动迅速，神出鬼没，村民一方面对他恨之入骨，一方面又无可奈何，只能恶言恶语诅咒他早些死，只能用他来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小孩子：

“你再不吃饭，大花猫要来了！”

“你再不睡觉，大花猫要来了！”

“你再不说真话，我叫大花猫！”

……

这样一个披着猫皮的恶魔，我自忖不能力敌，就选择了智取。

第一次交锋，我发觉大花猫在周围某个地方虎视眈眈看着我，佯装不知，明目张胆地爬上一戸富裕农民高高的房子，坐到山花顶上衬托气势的翘水上，一边怪模怪样地摇晃头脑，一边阴阳怪气地乱吼乱叫起来。

那只大花猫自己狂妄无忌，却见不得其它的猫有一丝一毫的狂态，见我狂妄，立刻窜上屋顶，一点一点向我悄然靠近，然后在可攻击的范围内，突地发作，使尽全力张牙舞爪地扑向我。

我在诱敌，早有防备，闪电般避让到一边，大花猫收势不住，一下子扑空，直挺挺摔下了山花。

大花猫膘肥体壮，从两丈多高的地方摔到地上，“嘭”的一声，摔了个实实在在，满以为该恶贯满盈了，事实上却不是这样，仅仅伤了一点皮肉，受了一点内伤，眼冒金花、天旋地转了片刻。

我快速下了山花，想趁机扑上去咬断他的脖子，他却“喵——”的一声后站起，恨恨地瞪了我一眼，然后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我没有追击，因为没有十足的胜算。

第二次交锋，是在一个村民菜园里的鱼塘边。

我觉察到大花猫的行迹后，大大咧咧地坐到鱼塘边，旁若无人地钓起了鱼。

大花猫贼心不死，再次悄然向我靠近，再次全力以赴地向我偷袭过来，再次上当——“扑通”一声扑进鱼塘，不谙水性，只能拼命挣扎，被含有粪便的废水灌了个鼓鼓囊囊，弄得气息奄奄，差一点就如我所愿、呜呼哀哉了。

当他竭尽全力爬上鱼塘坎，我想扑上去咬他的脖子，他身子左右一抖，水滴乱飞，趁我因为天性怕水而迟疑的一瞬间，钻进密密麻麻的竹林逃之夭夭了。

我还是没有追击，因为不熟悉丛林战术。

向来事事如意的大花猫一连受了两次挫折，发觉世界上居然有一只同类的猫在设圈套算计他，想落井下石送他上西天，便锐气大减，心虚胆怯起来，有意地暂时避开我，离开了村子。

我清楚他退避不是为了放下屠刀决心悔改，而是为了养精蓄锐卷土重来，也清楚自己的目标不是为了教训教训他，而是为了彻底消灭他，也就没有洋洋得意善罢甘休，开始了阴魂不散的跟踪追击。

第三次交锋，在一条远离村子、人迹罕至的河岸边。

有个农民死了耕牛，因为缺少所谓的经济头脑，没让唯利是图的小贩廉价买去转卖给学校的食堂，自个儿用手推车拉到河岸边，怏怏不乐地剥下皮，扔下庞大的躯干，唉声叹气地走了。

村里人不习惯吃水牛肉，尤其是病死的，庞大的水牛躯体便成了无用的废物，只能白花花地匍匐在河岸边，任由秋风中飘落的万千柳叶来妆扮，让凄凉的感觉四下弥漫。

当然，在另外的世界里，这可是天堂的风光。

一条野狗最先发现这道天堂的风光，乐得眉开眼笑，在水牛躯体挨近地面的肚腹处撕咬开一个窟窿，尽情地享用了一番内脏，吃得犹如傍晚时分放牧归来的山羊，然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大花猫，是第二个发现这道天堂风光的幸运者。

他饥肠辘辘，见四下无人，便围着水牛躯体转了一圈，见到野狗开凿的血糊糊红通通的骨肉窟窿，不假思索地使劲把脑袋和脖子拱进去，肆无忌惮地乱嚼乱吞了起来。

大花猫只顾大吃，不管眼睛看得见看不见外面的景物，也不管耳朵听得到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只剩大半个身子在外面，远远看去，活脱脱一只没有脑袋的猫。

我找到大花猫的时候，他正吃得津津有味，忘乎所以。

哦，天赐良机，我怎么会放过？

我匍匐前进，无声无息地靠近了大花猫，然后突然袭击，一跃而上，使出全身力气，一口咬进他最柔软最脆弱的腹部，猛撕猛扯开了。

大花猫惨叫一声，猛地回头，但水牛骨肉的窟窿是由野狗用长嘴撕咬出来的，上宽下窄，容不下野狗的脑袋，对于猫的脑袋来说，却不大不小，拱进去了要在情急心切中缩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脖子被卡在狭窄处，只能在骨肉的套子里拼命地摇头晃脑了，并不能反咬我一口。

哦，幸运的天堂，也可以变成倒霉的坟场！

大花猫缩出脑袋看清我的时候，已被我咬破肚腹拽出肠子，已气息奄奄，斗志全消，眼里只有乞怜的神情，再没反抗的能力了。

大花猫死得很惨：哀嚎了好久，疼痛了好久，才心有不甘地断了气。

当时，我放口后就坐在他的旁边，静静地等待死神一点一点带走他的生命，也静静地回想自己的往事，回想那些失去孩子悲痛欲绝的母亲，回想那些死在大花猫嘴下、抛尸路旁的同类……

大仇得报，我渐渐地松懈下来，渐渐地被孤独寂寞的潮水淹没了——我暂时失去了生活中最明确的目标，生活变得空虚无意义了。

我该走向何方啊？茫茫然中，我失魂落魄地返回了村子。

哦，始料不及，村子里的八十三只猫已知道我的壮举，已把我吹得神乎其神，已纷纷出动，在村边对我夹道欢迎起来——再没有一只敢小看我了，再没有一只敢欺负我了、向我挑战了，我成了众望所归的“大英雄”！

热闹过后，我恍恍惚惚地回到了第二个主人的家，并送上了一份礼物——村子里最肥最大的老鼠——鼠王。

男主人喜出望外，把以前对我的怜惜变成了由衷的钦佩。

女主人对我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把对我的憎恶变成了爱慕，见人就滔滔不绝地说：“我家的那只猫，可不是一般的猫，别看它貌不惊人，能耐却大着呢。他逮住了村子里那只最大的老鼠。那只老鼠呀，身体比我家的猫还要壮，尾巴比水牛的尾巴还要粗，眼珠比鸡蛋还要大，整个儿上秤称，没有一百斤，也有九十九斤……这只老鼠要是上电视，比那些比吃馒头、辣椒的剧目有意思多啦！”

说话的那个劲儿，太美太妙，眉飞色舞，吐沫横飞，仿佛在讲自己的丰功伟绩，仿佛想象中夸大其词弄出来的老鼠是她一口咬住的。

不仅如此，女主人还大破天荒，把自己藏着享用、连她共同生活多年的丈夫也一无所知的牛奶也端出来款待我。

可惜，我对女主人的一切美味佳肴都没有胃口，甚至见了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只能让她大失所望了。

哦，四面楚歌十面埋伏时的一口冷水，比一帆风顺万事如意时的一碗糖浆要甜！

事实上，重返故家，我再不吃一口主人给的任何东西了——我已自立了，只吃自己抓到的老鼠、蛇、蝗虫和麻雀。

我和主人的关系，不再是主仆关系了，而是朋友关系，想来就来，想去就去，自由自在，没有任何强迫的感觉。

家，只是我的一个码头，一个停靠站，而不是我的归宿地。

再过几天，我就要回到山野里去了，那里有不少需要我帮助的朋友——被人类遗弃、九死一生后活下来的猫猫狗狗。

小狗兄弟，我的探亲假就要结束，让我们一块儿自强不息吧！

自强不息，不是为了称王称霸，不是为了争名夺利，而是为了活着的感觉，为了生命的尊严，为了……

从此，小灰狗对驼背猫油然而生敬意，在驼背猫悄然离去之后，对驼背猫说的话回忆又回忆，力行又力行，渐渐地长大，超越了懒惰，超越了恐惧，成了一只狗中之狗——人见人爱、狗见狗爱的强者，影响力大到长城内外，大江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