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郭煦来见(1 / 2)
第四百五十六章 郭煦来见
2018-04-15 作者: 东海龙女
第四百五十六章 郭煦来见
那时也在下着雪,不过是那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听年长的宫人们说,这场雪下完后,很快天气就会好起来,水也不再冰得剌骨,燕子也会很快从南方回来,后苑中那些杏花会绽出粉色的花骨朵儿。玄武湖畔的垂柳吐出嫩绿的芽,倒影在碧水之中,就如那遥远的江南一般呢。
她坐在舆上,双手团在灰鼠皮筒子里,扶着一个赤铜鎏花双鱼戏莲的暖炉。满心都是对春天的向往,和对自己未来如春天般的希望。
虽然,她只会成为一名侍妾。
只能悄无声息地乘着这架小舆,收拾得稍微精致一些,从一个侧门悄悄抬往属于她的那个院落。
但是她却是那个男人的侍妾——那个男人,不管那一晚在宫院角落里的雪地之中,那个身影有多么落寞凄冷,但放眼天下,如今的他已如太阳般耀目,将来也会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之人。
她那么虔诚而惊喜地仰望着他,哪怕是他衣上的一根丝线,肩头落下的一片杏花,只要能恋恋地跟随他,也是值得的。
她才只有十来岁的年纪,却已在这个世间颠沛流离了太久太久。她觉得自己比不上那个女郎,她没有独自杀出血路的勇气。她只想嫁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然后在他的庇护之下的那一小块儿地方,安安静静地做一株杏花、一支柳条,哪怕是池塘里一尾游鱼也好。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连这个,都是一种奢望。
她一进了自己的院落,便已是一怔,心中浮起模糊的不安来。
房舍精美,布置适宜,面积不大也不小,前后五六间堂室,正符合她侍妾的身份。可是看上去总觉得别扭:那院中青石板地干净无尘,两边种着些常绿的草木,虽未摆放什么暖房里的花卉,看上去未免单调了些,却一样有着勃勃的生机。
只是……花卉……
对,她蓦然醒悟过来:为什么会觉得别扭,因为这里没有彩色之物,没有鲜艳的、醒目的、喜洋洋的颜色,没有喜气!
身为侍妾,纵然不能象迎娶正室大妻一般热闹,也不会如婢女被幸那样随意,但至少也不会这样悄无声息,何况对方不是别人,是已经贵为魏王世子的曹丕!
有侍婢柔顺地在舆旁相扶,可是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都僵硬了,不知怎的才走进室中。
心又是重重的一落。
没有。
没有任何象是新房的样子。
不过是间布置舒适的居室罢了,幔帘诸物都十分家常,甚至连床榻之上,都尚是一幅水墨兰草绫帐。那白、青、黄三色,绘就丛丛幽兰,虽然配得雅致,却哪里有半分喜气?
但她的目光,早就落在了一边榻上端坐的男子身上,吓得几乎脚下一软,而扶着她的两个侍婢早就知趣地溜走了。无人可依,她觉得自己真的有些站不住了。
不过……这可是她的洞房之夜啊……
一种莫名的羞涩,又猛地涌了上来,令得她的脸刷的一下,变得绯红一片。
洞房啊……
其实很早以前也曾经想过呢,在闺中不知愁的时候,想像过自己的夫郎是什么样子,后来世事变迁,家人俱丧,自己也入了织室,朝不保夕,只为了求一口饭,一寸地,让自己存活下来,哪里还有什么幻想?
“婢妾见过夫主。”
她虽羞涩,还是记得之前被老宫人特地赶来教给的礼仪,当时存了不能说的心思,着实下了苦功练习,此时这个礼行得标准而端方,偏又自然而然,任何人见了,都相信她并非是真正出身低贱的女子。
世道混乱,多少世族倾颓,多少世家女沦为泥尘。但即使是沦为泥尘,跟真正的泥尘还是有分别的。可惜她出身寒族,否则即使是父母亲族都死光了,她在这府中或许也会更站得稳一些。她从宫中被曹丕带回桐花台,又被曹丕送往了铜缇侯府中为侍女,辗转之中,对这些高门贵府里的规则更是洞察清晰。
就是同为侍妾,在众人眼中也是有三五九等,这三五九等,往往与其家族地位相关。听说跟随曹丕最久的一名侍妾,也是武德侯元仲的亲生母亲,生下这合府唯一的儿子,却仍是无法更进一步成为侧夫人,即使是她打理府中事务多年,虽令众人敬畏,却一样不能令众人心悦诚服,那便是因为她出身贱婢的缘故。
如曹操卞夫人那样的,出身歌姬,但据说昔日卞氏也是地方世族,况且卞夫人得位,也是年长之后,以子而贵,可是人家生了三子!而且卞夫人足足熬了多少年?这么多年中她贤名彰著,又有丁夫人主动和离在先,加上曹操这种不拘门第的气度,世间实属罕见,才有了歌姬为正室的特例。
这样的特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今恐怕世间已无可复制了。
所以说家族何等重要?便是族人便是全死了,只要有人证明,亦一样被另眼相看。
只是,她心中有些淡淡的遗憾。当时故乡之地,倒是有一个郭氏,算是地方世族,也死了大半,若是冒认他家,或许还可混过。
但这样风险太大,谁知道郭氏有没有什么后人在世?
后来她又认命了,想着无论如何,眼下就算做个最垫底的侍妾,不也比在织室中强得多了么?
正胡思乱想之际,却听那男子淡淡道:“你起身罢,不必拘礼,你我如今已是不同,且在一旁坐下,我有事跟你讲。”
她垂着颈子,羞得颈部肌肤都是粉红的,只听喀啷一声脆响,是木简放在几上的声音。方才他是在看书简?
她有些失落,但很快又调整过来:他又不是不晓人事的童子,自然不会像她这般心中忐忑又紧张。何况他是贵人,看看书简又有什么关系?
她嗫嚅着不敢起身,却觉得臂上一凉——室内烧有地龙,十分温暖,方才侍婢帮她去了灰鼠皮氅衣,此时隔着层层叠叠的锦绣,她仍清晰感受到了他手指的凉度。
不知道他这样一个男子,为何手指会这样凉。可是此时他的手指象是火种,嗖的一下点燃了她臂上的火苗,并哗啦哗蔓延到了全身。
她如在云端,全身滚烫,由着他将她带到榻边坐好,榻上铺着厚厚的狐皮褥子,倚靠几个湖青绣垫,软软的让人更是仿佛没了骨头。
他和她近在咫尺,她闻得见他衣袖中的寒香。这香气不知是哪一种,零陵香、五菔子、还是白芷……在铜缇侯府学过的一些世族女郎的知识,在这一刻昏乱烦杂地涌上了她的脑中。
他松开了她的手臂,她有一点失落,抬起盈盈的眼波,含羞带疑地看向他。
“明河,”他说:“我知道,你这名字,是她起的。”
她蓦地身子一紧,全身的滚烫飞快地褪下去。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揖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他喃喃吟完,怔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末了才道:“你说,当初她取这名字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她全身都冷住了,仿佛耳朵也是一样冷得失去了知觉,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我……我和素月……”
蓦地发现说话不符礼仪,赶紧起身跪了下去,喃喃道:“婢妾……婢妾……”
“起来罢,你也是跟她甚久之人了,怎的学不会她那样傲骨?”
他皱了皱眉,这次却未伸出手来:“我并不曾拿身份压你。”
她忽然醒悟过来,赶紧起身,驯顺地退往一边,却尽力地恢复昔日的伶俐,涩笑道:“婢妾哪里比得上女郎呢?我家女郎,本就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人物啊。”
心中却想起那个女郎说过的话,她说这个世间,任何人都是独一无二。
怎么会没有微微的苦涩呢?她明河,也是独一无二的啊。
他却赞同地舒展开了眉眼,道:“对,若非独一无二,又何至于此……”
那时她并不知道,他在前几天暗中找到了那个女郎,又冒着大险将其偷偷送走。若不是后来平原侯与他闹翻之后说出来,恐怕她一直都不明白,当时他那种反常的失落从何而来。
后来才明白:那种失落,当是求之不得,和得而复失罢。
她努力地想学习那个女郎寻常的样子,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却控制不住自己微颤的双足,幸好他也并没有细细打量她,直言道:
“我答应她照顾你,需得仔细照顾。如今你入了我世子府,身份低微,又无他人可以依恃,不如我来给你一个身份,从此之后,也能多份助力。”
她不明就里,怔怔地看着他,只见灯影之中,他的面容平静而遥远:
“我之所以将你送去铜缇侯府,一来是让你先学些规矩,二来也是借助铜缇侯之势,以为你的亲族。至于你的出身,我与铜缇侯已经安排好了,便是安平广宗郭氏,前荆南太守郭永之女罢。”
她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忘了自己仪态不雅,更忘了要询问为何如此,只听曹丕的话语源源不断而来:
“安平广宗郭氏之女,小字女王,从小倍受宠爱,然因战乱流离失讯,郭永等人早在建安初年便死于吕布之手,如今嫡支亲族已不在人世,但郭氏宗族尚在安平,其血祀未绝。而郭永从弟曾与铜缇侯有些交情,若说是他们将你托付于铜缇侯府中,亦不为过。这样的身世,不算太高,但也不算太低,足能令你在我府中,先有一席立足之地。”
她当时是完全的惊呆了。安平广宗郭氏,即使是比不上清河崔氏那样的一等世族,却也是颇有声名,她从前还幻想过若是能冒认自己家乡那个郭氏族人便已心满意足,但与曹丕安排给她的新身份相比,根本就无足轻重!况且别人若是有疑问,还有铜缇侯亲自为证!
她扑通一声,再次跪下,这次却顾不得曹丕是否不悦,是当真感激涕零由衷地跪拜下去,泣道:“世子再造之恩,婢妾永世不忘!”
“永世也不必了。”
他淡淡道:“我这般费心,不过是因了她的嘱托罢了。况且……”他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剌得她有些不敢抬头:
“我并非真心纳你为侍妾,此后也不会与你同宿。”
她仿佛被一个天雷当头击中,蓦地抬起头来。
他自失一笑,但那极淡的笑意很快就消失在锐利的目光之中:“元仲之母近来身体欠佳,府中事务需人打理。但遍视府中诸姬,却无人再令我信任。而你,至少曾是她身边之人。你打理好的府第,到时才能完完整整交付于她。而她,终会归来。”
当郭煦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将当时的这番情形完完整整地讲完之后,四周一片静寂。便是连崔妙慧等人,脸上也浮起古怪的神情来。
郭煦呛咳得太过剧烈,再抬起头来时,不由得又在喉咙里喘了两声,双颊潮红,眼中浮起泪光,看这病态着实有些楚楚之态,哀声道:
“妾自知当初为世子妾,便是令女郎心生芥蒂。然妾终究是个寻常的女子,那时女郎离开,妾无处可依,世子纳妾,妾又怎敢说个不字?况且世子从未碰过妾,寻常见面,也不过一月两三次罢了,多是问府中事务而已。依妾冷眼看来,整个桐花台中,并不见谁人得世子宠爱,尤其是任夫人病逝之后,世子将侯爷养在外院,连踏入后宅的时候都屈指可数,世子他心中,实在是只有……只有女君啊……”
织成等人默然不言。
所谓任夫人病重、病逝,织成的心中是十分清楚,那又是怎样的一笔孽债。不过曹丕总算未曾公开,全了她的颜面,其实何尝不是全了元仲的颜面呢?
只是郭煦这番话语的内容,实在是太挑战了她的想像力。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