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杀个人比杀只鸡还容易(1 / 2)
“这年头,杀个人比杀只鸡还容易”
2018-04-15 作者: 王克明;吴思
“这年头,杀个人比杀只鸡还容易”
杨里克
我杀过鸡。杀鸡时,要左手抓牢鸡,右手扯去鸡脖子上的细毛,找准鸡的颈动脉,稳准狠地一刀下去。待鸡血喷涌时,将鸡头朝下,滴干净血,完事儿。问题是鸡会垂死挣扎,拼命扑腾;有时下手不准、不狠,事情就有点儿麻烦,一只鸡半天杀不死。
我也杀过人。40年前,在“文化大革命”遍及全国的武斗狂潮中,我们几个红卫兵造反派枪杀了一个对立派的“俘虏”。食指轻轻一扣,哒哒哒,对方就完蛋了。简单。
事后,我当众发表感慨:这年头儿,杀个人比杀只鸡还容易!
40年了,很多事已经淡忘、淡化,但杀人的事我忘不了。为此,我已经受到过严厉惩罚。
40年了,没人愿意让你提起,现在可以说了。我们已经老了,无所谓了。
面对一个鲜活生命的逝去,我向亡灵表示深深的、深深的忏悔。
1966年,我在四川西昌高中读高三,刚刚通过毕业考试,就遇上“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了。
由于家庭出身是工人,怀着“保卫**、保卫党中央”的朴素的“阶级感情”,“文革”一开始,我参加了保皇派红卫兵群众组织。很快,保皇派就被造反派彻底击溃,土崩瓦解。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革命口号”蛊惑下,我随即参加了造反派。西昌地区成了造反派一统天下。但在如何对待四川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刘结廷的问题上,西昌地区的造反派分裂成两大阵营,互相攻击,内斗不止,上纲上线,日趋激烈。
对立派背后有西昌军分区暗中支持,我们这派背后有铁道兵部队暗中支持,双方相持不下,互不相让。从开始的大字报、大辩论、肢体冲突、石头、棍棒、钢钎、籐帽,最后发展到真刀真枪的大规模武装冲突。
真刀真枪从哪里来?到解放军那里去抢!抢枪那么容易?其实,有的是“明抢暗送”。
西昌地区1967、1969年爆发大规模武斗,事后统计,死伤2000多人。
就记忆所及,我知道的因武斗而死的人员,列举几例。
(1)张同学之死。张同学是烈士遗孤,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好像没有参加哪一派群众组织。就算运动初期参加派性组织,也不是活跃分子,后来也是一个“逍遥派”。1967年的一天他到学校去,据说是去问烈士家属抚恤金。结果被盘踞校内的武斗人员(全是初高中学生)抓住,不由分说,关押几天,拳脚相加,活活打死。死后无人追究,不了了之。
(2)秦同学之死。1969年我们到西昌地区所属一个县份去抢枪。在武斗激烈的混乱形势下,部队将枪支弹药埋入地下。我们有100多人,漫山遍野,盲目搜寻。后来在部队“内部人”暗中指点下,终于找到一些埋藏地点,抢到部分枪支弹药。枪是战士的生命,部队组织众多士兵包围我们,企图将被抢的枪夺回去。我们在汽车上,一边向士兵头顶上方开枪射击,一边加大油门,强行突围。慌忙之中,汽车开错方向,来到河边,熄了火。而解放军大队人马跟踪而至。情急之下,弃车而逃,徒步涉水,冒险渡河。悲壮之情,颇类“八女投江”。我们几个同学手牵手向河里走去,有的背着枪,有的扛着子弹箱。走到河中心,突然遇到一股湍流,将我们四五个人一下冲散了。我当时肩扛一箱子弹,斜挎一只半自动步枪,一下就沉入水底。只好扔掉子弹箱,拼命游向对岸。上岸之后,发现半自动步枪也不见了。秦同学沉入水中后,再也没露面。
(3)崔同学之死。1967年,在一次抢枪行动中,小崔同学被军火库守卫用棍棒(或枪托)击中头部,当即身亡。他是初中生,年仅十四五岁。
(4)武同学之死。武××是初中生,西昌军分区司令员之子。1967年某天晚上,坐在汽车上强行冲关时,被我方乱枪击中,当即死亡。
(5)王同学之死。王××,女,我校本派同学,瘦小孱弱。被女友玩枪走火,面对面击中。临死前她只说了一句话:“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其父为本派“铁杆”,在亡女追悼会上说:“可惜她没有死在文攻武卫、保卫**革命路线的火线上!”
(6)王同学之死。王××,男,本派初中生,派头头儿。被对方制造的大楼爆炸压死在底楼。
(7)卢同学之死。卢××,本校同学,对立派头头儿。被他的初中生“警卫员”面对面擦枪走火击中,当场死亡。
(8)“小长生”之死。“小长生”,英俊少年,活泼可爱,面红齿白,人见人爱。他是我方某派头头儿的警卫员。在一次坐车经过我方关卡时,被我方守卫误会,中弹身亡。
(9)武氏兄弟之死。武××,工人,我方武斗队员。浓眉大眼,气概不凡,敢作敢为,胆大包天,一看就是武松式的英雄人物。1967年某天晚上,护送我方某派头头儿返校时,被我方警卫误会,慌乱之中,开枪击中头部,掀去半边头盖骨。英雄气短,令人扼腕叹息。武××死时年方20来岁。他有一个弟弟,年仅10岁。某日,武妈妈牵着他和我方众多群众到西昌军分区门口和平请愿,被隐藏在军分区内的对立派发射的迫击炮炮弹击中,可怜的小弟弟当场被炸死,武妈妈也被炸断右手。武斗结束后,我在街上看见武妈妈靠卖凉开水为生,一分钱一杯。
(10)张同学之死。张同学,我校对立派武斗头目。威武雄壮,声名远扬。1967年武斗初期,在一次游行示威时,被我方小口径步枪击中头部身亡。
(11)江浙同学之死。1966年,从江浙一带转学过来一个同学。同校时间太短,已记不清姓名和相貌。1967年武斗中被对方抓住,当场枪毙。大约从那时期起,双方仇恨升级,开始互相“枪毙俘虏’。谁先动手,已经分不清了。在“好人打坏人活该”、“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国共两党斗争的继续”等说法儿影响下,双方都将对方当国民党,往死里打。
(12)“红背心”之死。1969年,在一次战斗中,我方将对方击溃。对方武斗人员藏匿于当地群众当中,一时无法分辨。但对方有一人身着红背心,十分显眼,被我方从人群中抓出来,当场枪毙。
(13)女卫生员之死。1969年,一场战斗中,我方击毙对方十余人,活捉一名女卫生员。我方武斗队员欢呼雀跃,围上去动手动脚。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调戏妇女,成何体统?我方头目(在校大学生)见状大怒:“给我拖出去毙了!”结果,不是把流氓毙了,而是将女卫生员毙了。
(15)尹排长之死。尹排长是“支左”解放军,在派性冲突中被杀,原因不明。我亲眼见过法医检验他的尸骨。
(16)芦大学生之死。芦是四川林学院我们这派的大学生。1967年武斗时,他率领十多个大学生组成的迫击炮班驻守在林学院内一栋小楼上。一天晚上,对方潜入楼下,设置炸药。一声巨响,炮班十余个年轻人全部死于睡梦中。此事终未破案。
(17)林大学生之死。林大学生是四川林学院大一学生,西昌人,高我一届。1969年一次武斗,他们那一派被我们击败。他和几个人在掩护撤退时被俘。当天晚上,他们即被枪杀于安宁河边。参与杀人的就有他的大学同学代某。
以上例子,都是我亲身经历、亲眼所见,或者亲耳所闻的。也许个别细节有出入,大致情节不会错。因为在当时,在地区一级范围内,很多事情都是当即传开,大家都知道的。还有很多血泪故事,回想起来就令人恐惧、伤悲、惆怅、愤懑。那年头,我见过太多的血、太多的泪。泪干了,血消了,人民总是淡忘。“时间永是流逝,街市永是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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