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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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凤英翻查遍了办公室里的档案夹、抽屉、墙边的收纳柜。

没有。她就是找不到。

昨天洪小萍呈来上个月的帐目报表,连带将七张较有疑义的请款单据──大都由饶哲明那吸血鬼开立的──随附在报表内。一夜之别而已,月结试算表依然安躺在她桌上,收放单据的信封却芳踪杳杳。

“洪,麻烦你再给我一份那七张收据的影本。”她匆匆透过分机要求。

忙死了,忙死了!距基金会的劝募活动只剩三个星期了,原本时间相当充裕的,孰料事前预约好的场地发生一场小祝融,停用整修去了,害得“学无涯”必须在窘迫的三周内寻觅到合用的场地。

三周耶!一般的大型广场通常在一年前就开始接受预约,他们临到枪口下才四处搜寻地点,怎么来得及呢?外头事忙,基金会内部的例行公务可也不能搁下。她已经连续四天加班至十点了。

“收据来也!”慵懒的男中音从门框边飘掠。

“嗯,放下就好。”她头也不抬,自言自语着:“福华的电话……在哪里呢?噢,找到了。”备用名单上的选择不多,她倾向于收费较低廉而且交通方便的,“国父纪念馆”和“中正纪念堂”是甭想了,“大安森林公园”不晓得有没有希望。

“想不想一起吃午饭?”“对呀!吃午饭很好。”莫名其妙的回应。

她埋进资料夹里头,探出一只柔若无骨的右手,目标瞄准电话座。

“我说,该吃饭了!”章诗拒绝再受到忽视,矫捷无声地欺近上司,抢先一步移走她的通讯设备。

凤英骇了一跳,注意力终于回返到地球表面。

“你干什么?”她很不悦。撇开私交不谈,公事方面她可是相当讲究办公室伦理的。

“把电话还给我,我很忙,没工夫和你玩捉迷藏。”这一刻,她乱想丢一颗毛线球给阳山猫追着玩,省得他过来瞎缠。

“十二点整,午休时间到了。你要打电话,好歹也得等人家下午正式上班。”他指向墙上的挂钟,丝毫不以为忤。

“嗄?噢,这样呀!”凤英搔了搔发际,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忙得失去时间观念,还白白削人家一顿。

她眼前一花,章诗已经缩短两人之间的微距,打从座椅捞起了软馥的香躯。

“你好漂亮!”他的脸颊浅埋进她颈际,任由扑扬如上好黑缎的秀发绵盖了他的五官,并且把嗅觉提高至最灵敏的程度,尽数吸进她的体馨。“嗯,好香……我喜欢你把头发放下来的样子。”“啊!你,别……呃,外面……”

她面红耳赤,语言功能再度面临考验。

这个章诗,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自从上回两人对 “肢体语言”的尺度达到一定程度的共识,她起初还颇为放心,认为他不至于又临时起了发情徵兆,谁知这家伙吻照样吻、摸照样摸,尺度上虽然不再若上回的厨房事件一样逾矩,可也没收敛多少。

“反正我越过雷池太多,你自然会警告我,不是吗?”他狡狯地反驳。

因此,凡是她来不及、挡不住、反应不过来的偷香事件,都自动被他诠释为 “你又不介意”。

──噢,对了,他受到龙文秀影响,私下也开始唤她 “晶晶”了。

他的鼻尖持续磨蹭着丝帛般的后颈,象徵着典型猫科动物的举措,喉头只差没咕哝出清爽满意的呼噜声。

“等一下,你怎么会出现在基金会?”她终于想起来。

章诗依然保留青彬大学的正职,因此只能受聘为基金会的临时工,担任救火大队──假若隶属于基金会的私人教师临时有事,无法赶上替患童补习的时间,就交由他出马代打。

现下却是正常的工作天,他不留在学校的工作岗位,逃班溜出来做什么? “我申请外出替法律系搜集法庭旁听资讯。”他跷得心安理得。“你中午想吃什么?”“鸡腿饭。”凤英的眼光落在行事历上,忽尔忆起事先订定的约会。“但是我不能跟你一起吃。赶快故我下来!”“为什么?”磨蹭的动作霎时凝住。

“因为我和别人约好了。”她忙不迭跳下他胸前的避难地。“来,出门的时候顺便帮我把这个信封投进邮筒里,拜拜!”她开朗地挥手作别他。

太开朗了!

章诗瞅着她故作的傻笑,不吭声。

“呃……赶快走吧!每天正午过十分钟,邮差会前来街角收取邮筒的信件。”她的贝齿依然炫耀着光泽,而且明摆着赶人。

非常明显地,席凤英打算会见某位不知名的人士,并且不希望他在场撞见。

章诗怎么可能不去怀疑那位神秘客的身分呢?龙文秀?他迅速否决掉这个可能性。凤英并不比他欣赏姓龙的绣花枕头。然而,除此之外,他实在无法忆起,她生命中还有其他重要的男士。而瞧她作贼心虚的模样,对方又不太可能与她同为女性身分。

也罢!凡英雄者,必须紧守收放自如的手段。先撤退!

“好吧!我先走一步,晚上一起吃饭?”他搭起一道楼阶让她下台。

“当然可以。”凤英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纵然心头回旋着千百种疑惑,他依旧乖乖退离基金会的领域。

有监于上回在她家厨房,他追逼得着实太紧,因而引发了凤英的畏怯,从此他便无时无刻地警戒自己,千万别让愚蠢的突发状况再度发生。他与凤英新近建立起来的关系依然太脆弱,正值 “适用期阶段”,暂时禁不起第二度惊吓、威胁到她。

若非顾忌她的心理,他铁定会设法说服她让自己留下来,一睹神秘客的庐山真面目。

章诗的游说功夫一流,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唉!可见太过在意一位特定的异性,绝对缚手缚脚,坏处大过好处。

他无奈,踏下基金会正门口的台阶,懒懒散散地晃向街角的邮筒。

四月初的暖阳投照在发上、肩上,虽然光度温暖,却仍敌不过空气中浮荡的湿气。

教人筋骨都要发霉了!他忍不住咕哝。

邮务上墨绿如深海色泽的制服,隐隐从街角的转弯处露出一缕衣裙,转眼间,野狼一二五的引擎声呼噜噜响动。

信件收走了!

“喂,等一下!”章诗拔腿奔向街角,祈祷能及时拦下快手快脚的邮差。

“这里还有一封。”邮差并未警觉到自己被人迫切地追叫着,整妥了装备,跨上机车,掉头就想骑走。

“喂,先别走。”他迈开短跑健将的步伐,使劲赶往现场。

噗地一声!邮差的爱驹撒开两只圆滚滚的车轮,驶向弯角的干线道,瞬间消失离开他的视线有效距离。

“喂,现在才十二点九分!”邮政人员的效率也未免太惊人了吧!

他飞奔到两条路临届的交错口,不暇细想,转弯去追赶绝尘而去的信差。

“哎哟!”强力的冲突撞击力弹开两道正面相交的人影。

哦哦哦,一阵金星在眼前旋绕,耳际调和了相衬的卡通配乐。

章诗,发生 “车祸”了!

他甩开眼前碍事的小星星,定睛细看。

要命!怎么会撞上一位老人家呢?他还年轻,皮厚骨粗,有事没事狠撞几下不打紧,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可不一样。

在他正前方,一位老先生以相同的姿势摔瘫在红砖道上,右手支着头晕眼花的脑袋。

依照章诗阅人无数的标准,立刻断定这回踢到铁板了。

老先生约莫六十上下的年纪,白发根根硬邦邦的,如钩似铁,梳整成三分小平头,嘴角两条深陷的法令纹象徵着刚健不屈的个性。虽然是中等身量,老先生严峻的外形特徵在在透露一项讯息──他若非服务于军职官场而退休下来,便是某某国高中的训导主任之流。总之,就是不好惹。

“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回事?走路不看路也就罢了,居然还蹦蹦跳跳,你午饭刚吃完法国跳豆吗?”受害人开炮了,语气夹枪带棍的,完全与他外貌形诸出来的严苛相符合。

“‘加拿大’跳豆。”他下意识纠正。

“你还顶嘴?”老者益发愤怒。

说得也是,撞到人,终究算他不对。章诗赶紧扶起貌似退休老将军的受害者。

“失礼、失礼,都怪我速度太快,撞到您了。”他不忘替老先生拍掉中山装上的灰埃。

“什么话!何谓 ‘你的’速度太快?你在讽刺我人老了,走不快?”老先生瞪大眼晴怪叫。

有吗?他并不觉得这番致意听起来充满嘲讽的意味。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来来来,我倒想和你比划比划。就不信我的老骨头比拚不过你们年轻人。”老人家的脾气依然炽旺得如同年轻小伙子。

“老先生,你听我说……”“老先生──嘿!说来说去,你就是想欺负我老!”老先生的嗓门声如洪钟,不到两分钟就嚷嚷得街头巷尾都听见。

章诗怀疑自己究竟是招谁惹谁了?非但莫名其妙地冲撞上一位老煞星,连诚心诚意说出口的致歉辞也全成了恶意。

这名家伙也未免太神经过敏了!

“这位先生,”他明智地避开争议性的称呼。“您铁定误会了,我绝没有任何失敬的意思,刚刚是我的销,一不小心就将您给撞倒了……”“‘你’把我撞倒了?”老家伙又抓到不中听的句子。“凭你‘小小’一丁点的体格,撞得倒我吗?想当年我被一班天杀的共匪绑俘了过去,他们九个人合力,都还没能将我的膝盖按跪下来,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还能抵得过他们的十八条胳臂吗?”原来 “动辄得咎”就是这么回事。若非看在自己理亏,而且与老人家动肝火,胜之不武,他还当真会扭头就走。

“否则,依您的说法,方才的意外应该如何描述才好?”他只能委曲求全。

“当然是 ‘我’把你给撞出去的!”说穿了,老先生只想争一口气。

“是是是,很抱歉,方才让您给撞了出去……”他顿了一顿。不对呀!

如果自己属于 “被撞”的一方,那他还道个什么歉。“这么说来,老先生,您反而欠我一个道歉哦!”这厢猪羊变色,债务人变成债权人。他有点爽了!

“啊……这样呀……呢……”老人家登时语塞。

对方支支吾吾的虚词,听起来异常耳熟。

“没关系,不勉强。”他大方地放人家一马。

“好吧!”老先生极端不情愿。“就算我不对好了。我向你道歉。”“道歉接受,珍重再见。”章诗转头想走。

“且慢!那你撞我的份怎么说?”“我?”“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我既然撞到你,你当然也撞到我了。”连牛顿定理也搬上台面了。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的情形就好像车祸一样。照您的说法,全世界的车祸案例,两方都属于肇事者罗?”“对呀!”老人家理直气壮。

“不公平啊!那全世界就找不到受害者了。”“谁说的?”振振有词。“受害者是其他被堵住去路的驾驶人。”这句话还真该死的有道理!

章诗鲜少在口舌功夫上辩输人的,这一回,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输掉一分。

“好,我也道歉,对不起。”否则还能怎样? “你的回礼缺乏诚意,我不接受。”哇塞!这就有点太超过了。

“难不成我还得备上鲜花素果、三牲九礼?”他觉得莫名其妙。

“你咒我死呀?”老人家的白发倏然间剑拔弩张,根根戟刺成铁丝。

看样子他们俩扯一辈子也扯不完!

“章诗?”凤英匆匆跑出基金会大门,却瞧见他站在街头转角与人聊天。

“你怎么还在这里?”救星出现了。

“晶晶,你过来评评理──”“女儿,你过来评评理──”两位男士同时开口,再同时瞪向对方。

“女儿?”“晶晶?”这厢斗口变斗牛。

“爸!我在办公室里等了您大半天,都要饿坏了,结果您却赖在街角和年轻人吵架。”她懊恼地抱怨。

听见凤英货真价实地称呼对方 “爸爸”,章诗终于接受这个不可避免的事实。

凤英的父亲──也就是他应该争得好印象的长辈──现身了,而且选在如此刚好该死的时机。

“哟,女儿,你先怪我呀?”老将军吹胡子瞪眼睛。“你干嘛不说说他?

这小子诅咒我死呢!”“且慢,一切都是误会。”章诗赶紧为自己辩解。“方才这位老先生撞倒我……”“我撞倒你?有没有搞错!明明是你冲出来撞倒我啊。”这、这──方才老将军可不是这么坚持的。他生平第一次张口结舌。

追根究柢,哪位男士的个性较容易让乌龟的壳长毛,凤英最清楚。

虽然她并未亲眼目睹一切经过,猜也猜得到。就因为她老爸天生难缠,才会让她施展一切狡计,只为了搬离铁血将军的掌控。

刚才拒绝让章诗知晓她中午与父亲的餐约,便是担心他会坚持加人,然后弄得自己满头石灰粉──就像现在一样。

“好啦!不打不相识。”她出面充当和事佬。

“可我们还没打过。”老将军神色不善地斜睨他。

“不用了,您不战而胜。”他认分地吞下这只 “鳖”。

“好了啦!爸,人家是我基金会和学校的同事,您别老是和别人过不去。”

她头痛极了。

“说来说去又是我的错!”老将军的嘴角抿成铁尺横划出来的直线。

我是无辜的。章诗可怜兮兮地以唇语向她表白。

“你先走吧!”她无奈地遣他走。

生受了委屈的山猫,难得收敛起自己的锐牙和利爪,扁扁唇地离开女主人。

怎么会呢?章诗和任何人都处得来,即使敌人也不例外,偏生今儿个踢到铁板。

他们俩产生间隙的可能性,莫名地教她心烦。

夜色渐渐浓重。

小公寓的茶几,布满杯盘狼藉的残况,两尾撑饱了腹皮的大肚鱼横倒在沙发上,一人占据一方,同时嘀咕着极端满足的呼噜声。

中原标准时间,十一点三十分。

不早了。事实上,即使以 “很晚了”代称,也不为过。

打从傍晚开始,苍穹便点点滴滴地飘下阵雨,入夜之后更发作为雷电交错的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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