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二月末的台北着实不是人住的,风飒飒、雨潇潇,晦沉浓重的脏空气聚结在盆地地形内,荼害两百万市民的健康。幸好青彤校园位于台北卫星城市的偏远地带,多少保留了一丁点鲜美的气息。
睽隔了一个寒假,私立青彤大学的校园再度对四千五百名学子敞启。
校园东首的社团办事处,昭彰着脆生生的莺声燕语。
一条水泥径贯穿小树林,两侧盖了十六间社团办事处,这条羊肠小道向来被社团健儿们戏称为 “星光大道”。今儿个,只要男同学有幸涉足湿漉漉的灰色路面,就能品尝到“东城渐觉春光好”的滋味。虽然花儿并非为了他们而开,好歹沾沾春色也不错。
“助教,好久不见了。”手语社社花招展着甜腻、沁人心坎的艳帜。“何时过来我们社办坐坐?”“待会儿。”引发众家妍丽骚动的对象,勾着浅浅的笑纹挥手致意。
“助教,你明明答应先陪我们到‘山叶’选乐器的。”西乐社的女将们不甘示弱。
“当然、当然。”男主角一口允诺。
“助教,别忘记过来烹饪社吃水饺。”要博取男人的欢心,必须先抓住他的脾胃。
“我先预订二十粒。”他点头微笑。
同样从窗户探出头来迎接他的仙踪,天虹社的人可就有点儿看不顺眼了。
顾名思义,“星光大道”自然适合让熠熠闪烁的万人迷踩在脚底下,而天虹社的指导助教章诗,完全符合诱使万人痴迷的要件。
姑且撇开他的仪表不谈,先把焦点侧重在他的内涵方面。章诗打从国小一年级便挟着 “资优生”的身分纵横学园,如今更练就了左手写诗、右手画画、左脚写文章、右脚弹古筝的本领,成为百分之百的校园才子,深受女学生崇拜。若非这家伙贪学琴、棋、书、画十八般技艺,早在十八岁那年修完大学学分。
尽管这张迟来的毕业证书拖延到二十岁才拐到手,但他老兄硬是有一套,除了主科的动物学系文凭之外,顺手也捞下法律学系的学士学位补补身子,两门学识八竿子打不着。
既然他念书跟吃饭一样,大学毕了业,应该继续考研究所吧?才不!
人家向往阿兵哥看起来虎臂熊腰的英姿,反覆思考了好久好久──大约两分钟──就决定立刻入伍。
服完两年的兵役,外观上并未美化成 “阿诺史瓦辛格”式的肌肉,他反倒坚定了 “弃戎从笔”的决心,没事出马考考研究所。
孰料,天杀的!一不小心又给这王八蛋考上了,简直气坏一票寒窗苦读三载的穷瘟生。更可耻的是,他竟然不将台大、政大的威名放在眼里,反而纳凉纳到私立青彤大学来,只因该校新成立的法律研究所引起他 “没事读读看也好”的兴致。
这么一混,两年的光阴又被他悠哉掉了。
据说,这位姓章名诗的优秀研究生,高高顶着动物科学研究协会最年轻委员的镀金身分,一年前又取得律师特考合格的挂牌资历,如今年收入已超过新白领阶级。
上天从来不曾公平过──这是相识章诗的友朋们共同的认知。
既然他内在已装填了百分之百的纯金,起码仪表上让他镶个十八 K 的成色即可。
偏偏人世常理遇到章姓男子,全成了歪论绝响!
任何人将章诗标类为智慧型男子,绝对不为过。脸上架着一副乌丝边平光眼镜,温文儒雅的气质,搭衬着精瘦的躯干,一派玉树临风,活脱脱古典文学里的白面书生转世。
这是指他甘于宁静的时候。毕竟新女性的审美观也改变了,贾宝玉似的温吞文生早已被潮流驱逐。章诗之所以痴狂了校园的二分之一人口,风靡点就在于他的 “放”!
当音乐响起,平光眼镜褪除,他的及肩黑发从斑澜发带里解放出来,手中的鼓棒敲撼着惊天动地的牛皮鼓面,震散出源源不绝的生命力。汗滴挥洒成流云,从他身上迸射出来的强烈光芒足以炫惑数千颗芳心。
他玩音乐、他练跆拳道、他跳快舞,任何时刻,只要平光眼镜离开它习于跨骑的鼻梁,无穷无尽的爆发力立刻从他的筋肉血骨里辐射而出,一道接着一道,激动了每双接触到的目光,直到旁观者完全失去理智,所见所闻仅存他粲亮迷人的光与热。
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两相悖离的基因共同存在于同一副躯体。
这就是章诗!
这就是青彤大学的骄傲!
这就是天虹社社长石卉妍的痛脚!
“奇了,我怎么不知道咱们社本部盖在 ‘丽春院’和‘怡红院’之间。”
卉妍翻个白眼,汗湿的脑袋缩钻回社办里。
二十公尺见方的小办公室,若换成其他热门社团,摆置上不免显得拘束闭塞,但分配给统共四名成员的天虹社,空间上就腾宽了许多。
一张长方形会议桌摆在房室中央,桌旁散放几把黑色胶皮面的靠椅,其中一张被卉妍大剌剌地盘踞着,两只 NIKE 脏球鞋高跷在桌面上抖动。副社长屈灵均天性带着洁癖,然而,姊妹亲情教她不得不对表姊的仪容采取放牛吃草的态度,只好把精神专注于整理墙角的两座档案柜,收拾四处散落的文件。
“别这样。”指导老师凌某人勾拿着热气腾腾的保温杯,拉过社长身旁的胶皮椅子落坐。“说不定咱们可以号召章诗出来竞选第二任民选总统。”她们只需积极争取女性选票,全民支持度保证过半。
“那那……那得选两次。”屈灵均思考了片刻,做出结论。
“为什么?”“第一次投总统,第第……二次选总统夫人。”她提醒道。
“没错。”两位听众拍手附和。
独门独家的第一夫人席次恐怕会抢破女性人口的脑袋,中奖率只有千万分之一。
“女人的嘴碎程度真是可怖。”话题男主角懒散地迈进天虹社疆域,及肩发丝束扎成规矩的马尾巴,平光眼镜为他清秀俊雅的五官增添浓浓的书卷气。
他悠哉地沉入自已的老位子──社长对面的宝座,徐徐挥走 NIKE 抖落的灰尘。
“你们何时才能对小生的社交状况保持平常心?”“等你赚进来的委托费满足我们的虚荣心。”卉妍的事情被他瓜分得太狠绝了,心头难免长出疙瘩。
“别吵了,新学期新希望。”凌某人凝聚她旺盛的乐观心态,挥扬着薄薄的卷宗。
“我最近承接了一件小工程……”“拿来!”“客气、客气。”“我……我可以……”大姊大的话尚未说完,三道高低起伏的反应已同时迸放出火花。
斗争的时间降临!
六只眼眸流转着尔虞我诈的光华,暗自忖度如何击败同门师兄妹,吞下填腹饱胃的生意。
“你出局。”卉妍以一根食指摇绝表妹的竞标资格。“你才进入本社半学年而已,充其量只算是见习社员。”“我──我──”副社长敢怒不敢言。
“你也出局。”最高领导者同样断绝社长的企图心。“前一单‘梦幻仙子’
的生意已经让你尝到甜头了,顺道拐到一位亲密爱人,所以这趟的主角换手操刀。”“什么?!”卉妍暴跳如雷。“凌某人老师,你竟然背叛女性盟友,助这只孔雀为虐!”章诗乐于观觑她们的萧墙之战。他能说什么呢?女人永远站在与他同一国的立场。
天命如此,教人不得不认分,他已经很无奈地习惯了,唉!
“谢谢。”薄卷宗不费吹灰之力地落入他手中。
得利的渔翁最快意。章诗翻阅着最新肩负的使命──设法让经济系讲师席凤英下学期不能开课。
基本上,他完全不了解为何有人会提出如此无聊的委托。而且凌某人交给他的卷宗里,除了那一百零一句原始宗旨之外,就啥也没有了。
委托人姓名,无;委托因由,无;委托时间,无;验收人姓名无;委托价格……这点她倒还不至于坑他,照样乖乖地打印出来,而且数字颇让人心动。
简而言之,有个看席老师不顺眼的人士,甘愿掏空丰厚的荷包,以求让她无法在青彤大学里混下去。
若以正常状况而言,平白陷害一个弱女子失去工作,铁定悖离天虹社的宗旨,然而凌某人既然愿意接受委托,结论只能引入单一而纯粹的导向──席凤英八成亏损了为人师表的使命。
还有呢? “你有一个学期的时间完成这件事情。”凌某人笑得甜蜜,显然无意提供更多资讯。
“哦?”他的颈背开始感觉到一丁点刺麻。
经验教会章诗,凌某人的和颜悦色通常分为三种等级──没头没脑的傻笑、欢天喜地的畅笑,以及目前这一款,老奸巨滑的甜笑。
“放心,委托案的主角保证是你最拿手的。”她欣悦的浅勾益发黏蜜。“女人嘛!
你随口哄哄就能达到目的。”“要哄一个学期?”他的眉弯曲成问号。
“当然不,凭阁下的唇舌功力,顶多耗费十分钟就功成身退。”凌某人慨然地拍拍他胸膛,俨然比当事人更有自信。“那一个学期的时间,旨在让你想法子接近她。”仔细往深层的领域推想,章诗当然明白他的权益受到剥削。
他摘下平光眼镜,笑了。
服帖的刘海悄悄垂落前额,被他随手拨回头上,轻便的举止漾着不经意的慵懒潇洒,那股温文书生的气质悄悄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皮毛动物独具的优雅和神秘。
“抱歉提醒你,我意图接近一位女士的时间,很少超过两个月。”简短的声明单纯陈述事实,不含任何自炫意味。
他的人格修养当然比那些夸耀自己猎艳战绩的鲁男子高明许多,不过相同地,他也拥有充分的自知之明,了解本身持怀的清澈明净的吸引力,对女性散发出无可抵挡的致命魅力。
上天既然赐赠他与生俱来的利器,他何必吝惜将它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相信我,”凌某人意味深长地接过他手中的乌丝边镜架,主动替他挂回鼻梁上,蒙遮他眼睛底的夕阳。“这一回,你可能需要。”青彤大学的图书馆矗立在校园在围墙的边隅,在构成之初,尖塔状的造形曾经博得建筑界的注目,庄重中透出典雅的气息。可惜,由于当初校园规画的误差,日后校内的教职员停车场位置不足,只能选在图书馆后方唯一的空地增建,因此,原本平直铺陈出去的后草坪,被突兀地分割掉大半领土,一道 “柏林围墙”
将图书馆与停车场隔成邻居。
或许因为视野被水泥墙阻挡住了,学生渐渐不再而来这处草坪休憩,久而久之,反倒形成校园内的三不管地带。
夕阳横斜的下课时分,为了窃取片刻的宁静,章诗必须效法无家可归的流浪动物,避躲在图书馆后头的小草坪。
他的情况说有多委屈便有多委屈,偏生那票娘子军不懂得体谅他的苦处,当真以为他乐意被女性同胞骚扰似的。
“无端端地,还派给我一件没头没尾的事情,简直跟瞎子摸象没两栋。”
他最憎恶置身一无所知的处境。
凌某人蓄意保留相关资讯,说穿了全因吃下石卉妍社长的符灰,如今蛊术发作了,那票娘子军看不惯他博得校园佳丽的青睐,当下决定同气连枝,挑个难缠的老女人挫挫他的锐气。
没关系,章诗期许自己往理性思考的角度钻研过去。跳火圈、吞长剑的难题或许击得倒他,然而女人──女人!
他最驾轻就熟的案子,接下来实在缺乏成就感。
“异性喜爱我,又不是我的错。”伤脑筋!
看了一下腕表,四点五十分,时间差不多了。章诗撑起慵懒而不见一丝赘肉的躯体,踏着闲散的步伐离开绿草坪,循着小路踅向 “柏林围墙”的边门,走向图书馆后方的教职员停车场。
他总是这样的,除非火烧屁股,或者好康、好玩的乐子当头而来,否则拒绝以跑、跳,抑或是同等级的大动作来耗费体力。
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他才踩入停车场,左前方的科学大楼侧门轻轻推开。
一抹黑衣白裙的修女式身影走出来,直直走向停放着嘉年华小房车的车位。
她丰厚润泽的秀发包成一个脑后髻,鼻梁上架着粗黑框的老式眼镜,女高中生式的长袖白衬衫,钮扣锁到喉头那颗,浅肤色裤袜藏进直膝修女裙的下摆内。她身上唯一暴露出来的肌肤,除了眼镜框之外的小部分面容,惟剩两只白嫩的柔荑。
天!这女人倒退潮流五十年的装扮,让人误以为回到民国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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