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九四(1 / 2)
良久,长孙无忌见媚娘不言不语,便欲再行进一步,说些什么,但却被媚娘突然出口的一句话说得一时有些怔愕:“真够了么?元舅公?”
“什么?”长孙无忌似也未曾料到媚娘会有这般发问,一时间不由相询。
“本宫是问元舅公,真的够了么?”媚娘转过头来,看着长孙无忌,目光凛凛:“真的够了么?”
长孙无忌看着这般模样的媚娘,不知为何有些全身发凉,心惊意乱,但却依旧沉着相问:“娘娘此一问,却叫老臣好生摸不着头脑。”
“老实说,自本宫入这太极宫以来,便无时无刻,不将元舅公视为最大的存在——虽无法与治郎比拟,可论起来,本宫却是防元舅公更胜于防所有人的。”媚娘看着长孙无忌半晌,才徐徐道:“可今日,本宫突然发觉……不知从何时起,元舅公,已再也不是那个让媚娘忌惮万分的元舅公了。”
长孙无忌默然,只是惊异地看着媚娘徐徐从身边踱过,看着她身后拖得长长的裙摆如火凤之尾般,缓缓拂过,如一道烈烈火焰从他身边流向远处。
“元舅公方才那番话的意思,似是认定,本宫伤心难过的,是因为如今的主上,已非当年晋王。那般温柔仁懦,那般慈爱善良。是么?”
长孙无忌怔然半晌,却无言以对。
“天下间,能知本宫与主上一片情深的只有几人,而元舅公便是如今尚活在世上的其中一人。本宫一直以为,此番之事,便是本宫不多说,元舅公也能看得透的。却未想到,如今的治郎,心思竟已深到了连元舅公都看不透,摸不出的地步……思及此,本宫实在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伤,又或者是该为这帝王之名,将治郎改变至此而哭上一哭。”媚娘立在殿边,徐徐回头,金色的朝阳,映亮了她半边秀容,却将另外半边脸,也隐藏在了墨影之中。
长孙无忌突然觉得心跳加速,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以他完全意料不到的情形,发生着——这等脱出他掌控之外的感觉,却是从来不曾有,也从来不曾想到的。
他只眨了眨眼:“娘娘……”
“无妨,本宫只是觉得可笑,原来本宫一直以为元舅公懂得本宫与治郎一片情深之事,竟是妄念了。原来,您也不懂。
原来……天下人,竟无人能懂。”
她看着长孙无忌,勾唇一笑,满足,却又有些伤感:“但也无妨,能这样,也好。别人不懂本宫与治郎,那自然也就不会有机会知道,本宫与治郎,最大的弱点在何处。”
“娘娘……”长孙无忌瞪大眼。
媚娘再一笑,转过头去,眯着眼看着那太阳之下,万丈金光的太极宫,看着那耸立于诸殿之上的太极殿,柔情一时流于嘴角:“不过元舅公不是外人,而且治郎此番心事,说一千,道一万,也不过是为了本宫给元舅公心中扎下的一点忌惮。那此时尘埃落定,说一说与元舅公听,也是本宫身为甥媳的本分。”
顿了一顿,她笑道:“元舅公以为,本宫与治郎此番置气,是因为本宫觉得如今的治郎,再不复当年晋王的仁慈和善?若果如此,那元舅公,本宫只能说,当年本宫与治郎自己,甚至包括先帝都一直以为,你不曾看懂过治郎的——如今,依然如此。你虽为治郎元舅,也是一手扶持他登上这帝位的人,却一直也是最看不懂他,最不明白他的人。”
停了一停,她继续道:“从本宫十四岁上,认识治郎的那一刻起,本宫就从未认定,他该是个仁善柔顺的人。只因这般的人物,是断然不能在他那样的人生中,安安稳稳,活到现在的。所以本宫从来也不意外他会对那几个孩子动手,只为一切,能够按照对大家最好的方式走下去——
不要说什么父母之慈,应该宽容包纳。若果然如此,那治郎这等心性,早便已因为当年那一只菊花手笼而命丧黄泉了。”
媚娘转过头,对他嫣然一笑:“这一点,元舅公本应该最明白的。毕竟,治郎的父亲,是我大唐太宗皇帝,海内天可汗。俗语云,虎父无犬子。这样的父亲,又花了那般大的心血调教,怎么可能就会真教出一个懦弱无能的儿子?
当年先帝为了大唐安稳,能够对自己亲生的齐王痛下狠手,甚至将自己两个儿子先后贬出京城;后来为了平定争储之乱,送最宜为储的治郎上位,尚且可以果以两全之计,废了自己最心爱的长子承乾太子之位,断了自己最宠爱的次子青雀魏王继储之路,为了他们,更加不惜拿自己亲生骨血的吴王恪来做挡箭牌,引开文武百官对治郎承储之路上的诸多犹疑……
甚至在临终前,将自己一生辛苦,马上驾下文治武征数十载的功劳,全部拿来做筹码,先杀刘洎,后贬李绩……只为了能给自己的儿子,如今的治郎留下一个可以让他用最快时间掌握全盘的开局……
元舅公您怎么就会真的以为,被这般虎父调教出来的治郎,这般帝范亲示的大唐天子,竟真的能单纯柔傻到那等连自己亲儿犯错,都不忍动心调教的地步?
元舅公亦为人父,您平素里调教诸位长孙子,难道也是处处于心不忍么?”
媚娘连笑带说,一脸不可置信,让长孙无忌一时几乎停了呼吸!
停了半晌,长孙无忌才呐呐轻道:“娘娘……并非因为那些孩子……”
“本宫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媚娘转头,看着殿下猎猎龙旗,与立于龙旗两侧的金甲寒锋,顿了一顿才道:“所以本宫从来也不打算对治郎这等行为,有什么指责与判断。本宫一生所爱,便是治郎,为了他就算是本宫亲生母姐有妨也可亲自了断……这几个孩子做错事,本宫不帮他处置好已是有些失责,又怎么会反过来怪他调教孩子太过绝决?
身在这一揽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家,本来便是要事事处处,尽非自己如愿不是么?
何况下玉与吉儿倒也罢了,那两个孩子实在无辜,本宫此番伤感,也是因为治郎对她们,难免有失为父之德……
可素节、上金,乃至于忠儿……那三个孩子,一本宫不曾欠过他们的,二本宫多少还有些恩德于他们,三他们身为皇子身为人,本便是有应该遵守的礼规与教德。
可他们呢?一不思恩报二不知自悔,甚至还为了权位暗使毒计,谋害亲妹,利用无辜……既然他们自己小,尚且不懂应善为人的道理,而被他们的父亲这等严厉地调教一番……
元舅公,治郎这等苦心为他们,一不伤他们性命,二不失他们身份,三来又给足了他们教训,让他们知道做人处事该当为何……
你且说一说,这又有什么应该是本宫替他们说话难过的地方?
何况本宫一非他们生母二不为他们所敬,本宫又有什么理由什么身份,去替他们向治郎抱这一声不平?
便是当宽容幼小,可他们对本宫亲生的弘儿那般陷害,从私而言是伤及本宫,从公而言,那便是动摇朝纲……
难不成元舅公以为,这等的恶行,本宫也要为他们向治郎求情?
若果然本宫替他们求了情,那岂非是纵虎为患么?”
媚娘几声连问,却叫长孙无忌哑口无言。
停了一停,媚娘又轻道:“至于本宫的母姐,本宫说过,此番便是治郎不出手,本宫也会出手的。
虽然她们人微权轻,断然不能与素节上金那般,惹起什么大的波澜。但她们既然身为本宫母家,大唐皇后本家,又自己争着要坐享这一世尊荣,那便理当为自己的要求自己的选择做出一定的牺牲,遵守一定的规则,并且要放弃她们那些虚妄不实的妄想,看清她们今世该走的路,好好儿走下去。
可惜,她们虽年长本宫,甚至是年长元舅公你十数岁,行事明理,却尚且还不如那十几岁的忠儿素节等事。落得这等地步,实在是她们咎由自取,半点儿怨不得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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