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必然的巧合(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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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蕾不但霎时失了声,连呼吸都有那么瞬间被遗忘。

真的有人能美成这般模样吗?花屋的天顶本就有聚光的作用,光线在各种角度的玻璃上折射出不断往返的晕光,营造得满屋子的玫瑰与藤蔓如同梦幻异界,可忽得从屋外进入屋内,那让人眯起眼来的阳光中央站立的人影,却比那明媚的光色更为耀眼。

客人正在与老头儿告别,明明距离并不远,但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另一个空间传来,动作很慢,举手投足却有股能熨帖到观者心坎的优雅韵味,那道身影走过大丛柔粉色的单瓣玫瑰时,望着里间的木门伫立了片刻,停顿的时间很短,几乎只是心中一动的细微犹豫,阿蕾可以瞥见他眉宇微微隆起的弧度,哦天哪,他皱眉的时候竟然比寻常看上去还要好看得多。

直愣愣得盯着客人走出花屋,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才敢喘上一口气。她好像终于明白罗莉莎对于利安德尔先生颜貌的迷恋,只要那样一个影子出现于自己的视网膜中,便仿佛魔怔般怎么都不能逃脱视线与心绪的追逐。阿蕾仔细得回想了一下,然后蓦地发现她其实连他面庞的轮廓都没有记清楚,仿佛只是道转瞬即逝的光辉,脑海中留下一个梦境般美丽的影子,却不叫你窥见一丝一毫的真实。

“那是谁?”一时间阿蕾连赶忙踢开那些缠着脚裸的藤蔓都忘了,艰难咽下口气,像是从深不可见之地陡然发出一声喟叹般问道。

守园人斜眼瞥她一下,还在咔嚓咔嚓那些手指饼。有客人的时候他的动作就十分简单粗暴,客人走了他几乎是连那么点看似是烙记在身体中根深蒂固的礼仪习惯都能违背,啃完饼干,拿起水晶壶,掀开盖子,拿过滤网一罩便仰头大口喝了起来。

把茶壶重重放下,老人笑眯眯擦嘴巴,一边起身往里走一边指了指门口:“别说我没提醒你。”在阿蕾看白痴一样的眼神中,略开了条缝的木门被砰得一脚踢开。阿蕾闻到一股似乎挺熟悉的咖啡香,没仔细想,刷拔出腰带里侧扣着的匕首,毫不犹豫把脚脖子上的藤蔓割断,然后一跳一跳跟着去里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被这些木藤缠住脚。

进门前,脑袋一歪先是往里一探,看清屋内景象之时,神经瞬间绷紧几乎本能得想即刻缩小消失,但是脚步仍旧惯性得往前走了俩步——她僵在原地。要死要死要死!

比起隔壁的大开窗高天顶,这屋子要低矮狭小得多。原本应该不小,可惜四面全被各式器具杂物堆得满满实实,连中间那点子空地看上去都难以下脚。明明这屋子掏出去单独拎每一件都该是有所品味的人才会收藏的精品,并不十分奢华却足够低调精致有内涵,可这样的摆放模式却足够简单粗暴到叫人觉得这屋的主人明显审美异常,简直脑残了才会这样暴殄天物。

空地靠近里侧有一张吊床,唯有吊床周围是看着还清爽些的。吊床材质从外面看着是藤制,但细密编织的藤条间偶尔漏过的一点金属色可见,藤条中包裹着金属链子,因而结构显然非常稳固,能承受重量也不会小。

此刻吊床上躺着一个闭着眼睛没有丝毫动静的男人。

虽说呼吸平缓得几乎觉察不到,面情安宁静寂也难掩某种疲惫之感,甚至眼底有睡眠不足灰色淡淡的眼圈,但阿蕾敢肯定他绝对没有入睡。

老头带着某种孩子做恶作剧般的神秘又邪恶的笑,一脚踢在系得格外紧致的藤索上,吊床剧烈晃动起来,男子往后梳起的头发被蹭得更乱。

“喂,”懒洋洋没心没肺的语气,方才客人面前装出的淡然睿智半点没剩,倒有几分依赖卖老特有的光棍无赖:“你是真不怕他进来?”

一边镶着象牙与银的矮脚凳上放着只昂贵的咖啡机,旁侧是咖啡豆的储存罐,在这古物旧物居多的屋子里,颇有些格格不入之感,老头不知珍藏在哪的瓷器被挖出来装了咖啡,细白的骨瓷,深褐色咖啡,倒是没多少违和。老头嗤笑了下,凑过去一脚踢向电源。没踢掉,连踩了好几下,才把插头弄下来。

“他不会。”好半晌,男人才慢慢睁开了眼,声音很轻,恹恹的,漫不经心,甚至还有几分讥讽,但是音质却极为和缓动听,“习惯了端着那些腐朽的东西,怎么可能放下,骨子里都缠着镣铐,进一步可以退上两步。”

“别把人家的礼貌当成攻讦的借口,再说那个藏着掩着却恨不得叫一切掀得明明白白的人,还指不定是谁呢,”老者撇了撇嘴意有所指,斜眼看他,“你的小朋友含蓄了些,但是你敢说他不聪明?”

说着他甚至就哈哈大笑起来:“我都迫不及待看你玩火*的一天了!”

阿蕾轻轻的、悄悄地贴紧了墙边的柜子,努力把自己的身形隐藏起来。吊床上那位先生眼神平静地盯着虚空中某一个点,这样的心平气和却总叫她觉得是种山雨欲来前风鼓满楼的沉郁,亦或是火山爆发临近时积蓄满力量的可怖。

她看得到后面衣架上挂着的衣服——那亚麻色的西装外衣一看就知道是这一位的款,不知道晾了多久,还是看着就带一股湿气。外衣口袋隐隐地她还能看见一抹即将枯萎的暗色调。一支枯萎的黑色的玫瑰花。阿蕾偷偷望了眼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越是到极致的东西越是靠近毁灭,当美以残酷的面目现身,纵然仍是美,已经叫人心生拒绝了……”阿蕾眼见着,利安德尔先生没有就老头儿所说的做出任何反应,反倒是在沉默了许久之后,低低地缓慢地,几乎是玩味般念叨地道了一句话。

他也明白,那个人啊,怕是已经知道自己接近最后的真相了,可是,仍旧这样不动声色,不过是他也没想好,该如何面对终极,才不会破坏原本平静的——哪怕仅是看似平静的一切。

“很聪明,”他浅薄的唇勾起一抹笑来,声音仍是恹恹的,“但那又如何?”

“把戏玩多了迟早会作茧自缚,要知道你盯上的不是一个猎物,而是个天生的猎手。”老者毫不留情讽刺道,“人都追到这里来,台面下那些交换的算计还有多少拦阻的力道你自己清楚。这扇门未尝不是一张不需要捅破的纸,不推门并非不确定,而是揣着明白当糊涂。”

老人激动的心绪也慢慢平静下来,但越发冷凝:“他迟早会知道你是谁,更何况……你是……迫不及待地想叫他知道。”他几乎是悲哀地看着这个孩子。

他掌控着托纳雷特家族那么多年,给了这孩子最初的庇佑,看他长大,看他手握住力量权柄,看他一步一步踏进一个无解的局。痛苦的不是不能埋葬一切,而是唯一的埋葬者不愿放手。而这就是最大的致命的破绽。

“他是我的。”

他所有的语调都带着恹散与漫不经心,仿佛一切都没什么可再议的,却只有在叙述这个除了自己外并不被认可的事物时,用的是一种缓慢的、笃定的、偏执到极点的语气,这样说道:“可是从一开始,他就是我的。”

希瑞尔离开玫瑰园。

车子还没驶出洛桑尼克,他就想起了那个耳熟的“托纳雷特”一词出自哪里。

杰佛里·托纳雷特。意大利。西西里岛。

世上所有的巧合都是一种必然,希瑞尔一直如此认为。他并不是个多疑的人,只是很多情况下事件太过复杂,已知条件模糊未明,必须大量的重复累赘的思考,才能抽出丝毫准确信息,所以需要想得多了点。而在思绪汹涌滚动的某一个点,骤然发现什么不对,回过头去一点一点对比曾经以为的信息,再发现不管你以为你的思虑有多缜密多无懈可击,其实还有一种为你所漏掉的某种必然的巧合,这就有些意思了。

他闭着眼睛靠在昏暗的车厢里,似乎只是刹那的时间,脑袋里便闪逝无数的片段。

都灵市球场中与马卡斯的初遇,顺带上的杰佛里,离开时意外出现的妮娜,正是从这时开始黑玫瑰的梦魇缠住了脚裸。自美洲返程的狩猎女神号,偶遇的杰佛里姐弟,当时他身上到底“意外”携带着什么秘密,才会受到蔷薇团队的暗中保护且遭受不知名敌方的狙击?相同的文化环境,类似的家族背景,甚至,年龄、性别、性格各种方面的原因,叫马卡斯与杰佛里纵然有不那么愉快的相遇,但依然成为了好朋友。这个天真却非常有教养的少年,给希瑞尔的印象一直很好,对他与马卡斯的交往,希瑞尔一直也是支持态度,但为什么杰佛里这个人始终处于他思维上的盲点,丝毫没有如别人那般几乎是透彻得加以注意呢?

不过希瑞尔并没有感觉到想象中的如鲠在喉的不适,他在想到他漏掉杰佛里这样一个“巧合”的时候,甚至是有些轻快地回想那些东西的。

托纳雷特这个名字在意大利上流社会中并不是十分有名,并不是说它的重量并没有大到动摇政治亦或是权利的天平,而是类似很多沾染着“颜色”并不十分清白的家族一样,它的存在与手段足够低调。

时代不同了,但就像灰道这种衍生的存在都能独立成为一体一样,在西西里这个黑手党根基与繁衍之地仍然保留着古老的秩序。它们当然也会与时俱进,将资金转移到完全合法的商业运作中去,投资建筑行业,控制进出口公司,购买房产以及银行正规理财产品,给自己裹上一层白色的外衣,并光明正大加强对政府的渗透力,但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填写国家的某些黑色名单的人,都很清楚地知道他们的存在其实更倾向于国际性贸易犯罪组织,至少也脱不出高智商犯罪的事实,现代化的手段并不能掩盖某些观念的古老,这种“顽固”即使在缄默法则基本破碎的情况下,依然根深蒂固。

只要知道托纳雷特曾经乃至如今都还扎根在西西里,那么有些东西就是心照不宣的。

杰佛里能冠以托纳雷特之名,说明是直系——鉴于血脉偏的所用名是托纳多雷。他方才所见的“守园人”……应当是托纳雷特的现任家长。按年龄看……大约是祖父?那么,他们与他所要扒出的那个存在有什么关系?希瑞尔在想,他与杰佛里的遇见,是真的巧遇,还是某些人刻意奉上的必然。目的呢?老头子那样的身份,竟会在这玫瑰园子里一待二十年?他与洛桑尼克的主人又有什么关系?

希瑞尔抵达机场前,接到灰鹞的电话。希瑞尔没讲话的*,于是沉默着等待灰鹞汇报什么,没想到对方也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安静,他一想就明白了原因,简直失笑:“怎么?”

灰鹞平静道:“您的保镖队长向我转述,从花园出来之后您的情绪不对,他不敢询问,所以指望我有什么内.幕。我想了想,大概是您在那园子里……又掌握到什么不太顺心的信息?”

于是希瑞尔努力从那些散漫的思绪中挑出重点,组合成语言:“只是又想到些曾被遗忘的东西,说不清这一切是变简单了,还是更复杂了。”

“什么东西?”灰鹞有些好奇。鉴于公爵阁下对他的信任,他在这事件中的深入程度已经比谁都多,最紧张莫过感同身受,这个谜同样也成了他非解开不可的梦魇,所以就算是希瑞尔就此释然然后中断所有的调查,他都难以接受。

“我们所以为的,‘第三方势力’,不是个遥远的存在。”希瑞尔说,很平静,“它一直注视着我,或者……就在我身边。”

在希瑞尔的猜测中,是温莎的那位公主,与博朗曼主导了上引人银月公爵夫妇的事故;王室与政府的某些不为人知的部门第一时间封锁所有消息,因希瑞尔本人以及艾尔玛整个家族,与他背后的势力达成了某种协议,一同埋葬了明面暗处的一切;多年之后,当希瑞尔的视线终于开始回顾过往时,密切关注着他的第三方,发现了他的动作,但它并未声张,而是在他之前,迅速将那些微妙的破绽也一齐毁灭。

“也许我曾经的想法是错误的,因为我现在才发现,这‘一方’,它做的或许不是在为幕后者脱罪,而是……保护我。”希瑞尔的声音平缓如常,但灰鹞隐隐从他说话时咬字停顿的间隙,听出他情绪的低落,“甚至,”他停顿了许久,“你看,这一条线,不偏不倚着正是在我们发现到并追查的前期。就算它着手去遮盖痕迹,我们依然能从与之有关的旁的隐秘之处,推导出……一切。”如此之别扭。

没有什么比对方更清楚,他在查些什么。对方完全可以捅破这一切,在国家机器面前,即便是如今的希瑞尔,也只能一败涂地,可它只是闷不做声得,赶先一步,将那隐秘的当年不曾包含在收□□列的破绽,一个一个清除。它到底是想不想叫希瑞尔找到真相呢?他不知道,但他已经能确信一点,对方这样的所作所为,恰巧是将他从某些人的视野中抹除。

“第三方”在帮他。正因为它的出手,所以,所有当初参与协议的势力,都没有发现,二十年前的受害者——新任的银月公爵试图掀开那可怖的曾被埋葬的一切。

希瑞尔讲得这样隐晦,但灰鹞本就处在调查这事件的漩涡中心,几乎是轻轻一点已经明了对方所想表达的意思,他深吸了一口气,几乎难以置信:“您的意思是,这些破绽,都是当年故意留下的,有这么一方,留下了它们,作为后来者从中找到真相的线索?但是……因为某种顾虑‘它’并不能直接表明一切,所以……可是这样的行事也太过矛盾了!”

“可能不是故意,只是‘它’选择不作为。”希瑞尔道,“就像一双游离于局外却全然掌控局势的手。”

等等!天哪!灰鹞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语气也有些急促起来:“难道我们一直忽略了一点,这一股势力……其实也是在暗处?事故的幕后主使、执行者、掩埋者,其实并没有觉察到它的存在?!”他沉默了片刻,心还是砰砰直跳,“不对!我好像把握住一种可行的猜测了。”

希瑞尔等待着他的叙述。

灰鹞道:“我们所谓的‘第三方’,它在身份或者说立场上,是与前两者同类的,在事故本身或者收尾阶段它有多少参与程度我们不知道,但它所做的足够叫前两者把它归到自己这一方。这也就是对方哪怕觉察到‘它’的存在依然不加以关注的原因,太过信任所以觉得没有必要。但是在暗地里,这一方其实更倾向于……您。从您的出生那件事上,洛桑尼克这边其实该是予您的母亲施以援手的。乃至之后看似对于幕后黑手的包庇,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保护’——就像您的外祖父对您所做的那样。”

希瑞尔沉默。

他的脑海此刻被一种颜色侵占着所有的思绪。那些妖美到极致的黑色玫瑰,爱尔兰公主黑纱的长裙上缎带束成的玫瑰……他想,是的,这一方,这游离于视线中心的一方势力,它或许与幕后主使确实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所以对方天然将它当成同盟,但它因为某种原因,实际是倾向于艾尔玛家族的……它真的是站在他这边。

他站在洛桑尼克这地方,站在那些玫瑰园中的玫瑰之间,简直难以想象一个没有生命的地界竟也会加诸着那样强烈的情感。仿佛连空气都在向他述说着,你走吧,不要过来,别靠近我,离开这里。是幻觉?可那些花啊……他为什么感觉原本就是为他绽放的呢?

他在“守园人”的花屋里,被开放到那样极致的玫瑰花们所包围,有强烈的直觉,未合的门内有着什么他一直在追寻的解答,可又为什么连停顿都不敢,只能扭头走掉?

这个时候他完全想不起最初那些时候看到黑色玫瑰时的被愚弄感与愤怒,也没有怀念起父亲与母亲悲剧时的无奈与痛苦,希瑞尔在挂掉灰鹞电话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在想,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把自己纠缠进如今这个难解的局面。

希瑞尔去见弗雷。自己对洛桑尼克感觉微妙,但并不意味着他看法偏见,会改变原有想法。

真正意义上算得上亲人的,大约也只有弗雷德里克一个人了。希瑞尔见到他时,与他说话时,看到他卸下了担子之后越发苍老伛偻的身形时,陡然就明白过来自己走偏了路。

最初,仅仅只是为了有一个答案。该报的仇必须报,该付出的代价必须付出,他得将笼罩在艾尔玛上方的阴霾尽数去除——最重要的,不是为希瑞尔·莱欧克·艾尔玛西亚已故的父母与现时的家族,而是脱离既定命运的必亡轨迹——是完全脱离自己命定的结局!

他在追寻真相的道上一路而去,已为之付出太多,眼睁睁看着谜底掀开更庞大的迷雾,可现在他走不出来了,哪怕已经找出了最可行的一条真相脉络,他也走不出来了。

明明从一开始便知晓自己所将面对的是何等庞然大物,可到了真正知晓隐形的敌人是怎样的存在时,他还是无能为力。他向维拉许诺,当时便隐约得知自己想做什么,可他如今还无法做到啊。他在猜到真相时,已经明白为什么祖父他们明知道一切明明痛恨着所有,依然含着泪选择将一切归于虚无,明白布莱兹为何在痛苦留守的那么多年后,依然选择用死亡埋葬自己知道的所有。没有人能将真相说出口,包括希瑞尔自己。那么,他要如何去做到想做的?

当时他坐在那花房中,在阳光与花的芬芳中,迷惘地想起那些旧时的故事,铺天盖地的阳光照耀下来却像是当头洒下一盆寒冷的水,通身冰寒得想瑟瑟发抖。所以推不开那扇门。他承受不起推开的代价。

原来最痛苦的,不是所有人瞒着你,不叫你找到最后的真相,而是你明明已经离真相如此接近,却什么也做不了——你甚至连推开那扇门都不敢。

希瑞尔想,我已经偏离原路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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