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憔悴的老妇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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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憔悴的老妇人

2018-04-15 作者: 夏坚勇

22憔悴的老妇人

在入陶澍幕以前,魏源曾三入京师,其中有两次走的是运河水道,因此,他对大运河的了解就不光具有一个思想者的理性思辨,也洇染着人生经历中的感**彩,数千里运道上的辗转之艰,艄公纤夫的风霜之苦和沿途关胥的盘剥之酷令他感慨良多。Www.Pinwenba.Com 吧这条衰老的大运河实在已经不堪重负了,一个庞大的王朝拖累了大运河,大运河也拖累了一个庞大的王朝。

说不尽的漕运,欲说还休,却又不得不说。

那是怎样一种艰难卓绝的远征!每年数百万石的粮食(当然还有其他御前用物)从南方起运,千里迢迢地辗转北上,用以充实京师或供应军旅,抑或分储仓廒。漕船所过之处,江河大泽的风涛之险且不去说它,为了解决水位落差问题,光是沿途的那些堰闸就要费多少周折。像瓜洲和清江浦的那种磨堰,每一次通过时都要把船卸空,再用牛拉的绞盘把空船拽上去。木质的船底贴着石砌的堰坝,一点一点地向上“磨”,绞盘牵引的粗麻绳不堪重负地呻吟着,有如巨大的弓弦,期待着把痛苦射向天空。健壮的牯牛——它们是农耕时代无与伦比的大力士——在重轭下也显得步履艰难,全不像在场头地边那般优雅。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幕,似乎每艘漕船都要以伤痕累累作为进入京师的印戳,都要体验一次绝望中的诞生。天空、太阳、流水、牯牛因用力而绷紧的后胯,还有船夫严肃的面孔,全都冷峻得有如生铁一般。这里几乎体现了那个时代科技发展的最高水平:绞盘的运用,人力与畜力的通力合作,杠杆原理与支点的转换,船底与石堰的摩擦系数如何控制在极限之内,等等。这时候,你可以闻到汗的气息,血的气息,甚至还有火的气息——是那种潮湿的、欲燃未燃的焦灼气息。木头与石头——它们都是阴阳五行中最古老的音符——之间的摩擦曾点燃了原始人类的文明之火。而在它们各自的生命中,它们也曾相依相偎过,那是在它们青葱饱满的年华,那时木头不叫木头,它因具有生命而被称为“树”。而石头也是原生态的,并不曾被人工砍削嵌砌成水坝。现在,它们却被安排在大运河上的一道磨堰前,让它们演示一出力学与美学的最高形式——在互相咬啮中痛苦,在痛苦中完成托举和升华。而这种咬啮一旦超出了极限,那艨艟巨舟就会在石坝上花瓣一般绽开,成为一堆积木漂流而去,最后又依偎在岸边的几棵老树根下——这种结局虽然带有某种宿命色彩,却并非大地的本意。

当年的瓜洲堰,用牛达二十二头之多。谁能想到,那最后云集在天子脚下的如林的帆樯,竟是负载在这些牯牛的重轭下,一艘一艘地“磨”上石堰的。

大运河最直接的功用在于漕运,就像牛的功用在于耕田拉车,骆驼的功用在于穿越沙漠一样,对于中华民族的历史来说,大运河就是忍辱负重的骆驼和牛。千百年来,人们对它的役使几乎到了贪得无厌的程度。历代的统治者无不把漕运作为立国之本,无论是雄才大略的明君还是抱残守旧的庸主,他们注视运河的目光都一样的殷切。漕运!漕运!这一惊一乍的幽灵时不时地就会出现在八百里快马送来的奏报中,亦时不时地闯入君王玫瑰色的梦境。北宋王朝定都开封,漕运仰仗汴河。每年夏季汴河发大水时,宋太宗赵匡义都要亲赴治漕工地视察。有一次车驾陷入了泥淖中,他就下车步行。九五之尊的帝王连同一班随行的近臣,一个个都弄得泥猴子似的。殿前都指挥使跪在面前叩头不止,恳请皇帝回宫,被他一番痛斥。其实,比之于后来的元明清几朝,宋代漕运的规模还不算很大,但已经弄得皇帝这样狼狈了。是呵,就这么一条纤纤弱质的运河,却担负着泱泱京师的日用衣食。数千里运河线上,关山迢迢,风险莫测,再加之洪涝、干旱、盗匪、战乱,还有种种弊政造成的**,这些都是它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只要哪一个环节上出了纰漏,京师里嗷嗷待哺的百万生灵将何以就食?

漕运,这纠缠了中国历史数千年的梦魇,面对着你苍古的风尘和含辛茹苦的哺育之功,我们该说些什么呢?

为你唱一首古朴而深情的颂歌吗?用青铜编钟和大运河边的芦笛伴奏,讲述一条河和一个民族的历史,那当然是应该的。作为农耕中国的生命线,漕运对中华民族大一统格局的形成和巩固居功至伟。秦时明月汉时关,疆域辽阔的秦汉大帝国是以邗沟和鸿沟的开通为前奏的。而人们至今仍然津津乐道的盛唐气象,其源头应该上溯到隋代大运河的千里清波。元代最终形成的京杭大运河,则又无疑为明清两代的文治武功奠定了基础。长河千古,沧桑无语,从中我们却可以发现,**社会有时确实可以办成一些大事,虽然那往往要以滔滔血海和累累白骨作为代价,但对于历史而言,那是值得的,因为我们赢得的是一个让整个世界都为之嫉妒的大中华。

但我们要说的不仅仅是这些。

我们还要说,大运河,你是不是对一个封建的中国过于娇宠了?你几乎把一切都准备得那么精细周全,然后焐热了,嚼烂了,喂到它嘴里。它用不着稍微运动自己的肢体,也用不着像原始人类那样不断强健自己的器官。久而久之,你突然发现,它虽然已经皱纹满面,白发苍苍,却仍然是个没有思想、更不会行动的软体动物。你那舳舻千里的供养太殷勤恭顺了,过分的溺爱和迁就使它在饱食终日中丧失了进化功能。这种爱的方式,福兮?祸兮?谁人曾予评说?

我们不妨看一看中国的漕运史。漕运大致肇端于春秋末期,那时正值中国的封建制开始挣脱奴隶制的桎梏,生气勃勃地走上历史舞台。而它的衰亡则是在清朝末年。清光绪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清廷正式下诏废弃漕运。此后不久,中国的封建社会也就寿终正寝了。也就是说,漕运是和中国的封建制度相始终的。这究竟是一种偶然的巧合,还是潜藏着某种深层次的历史必然性呢?

漕运对中国社会的渗透是全方位的,不仅仅是经济方式和政治形态,它几乎深入到社会肌体的每根神经末梢,决定着那个时代的情绪、时尚、视野、风俗,以至生活节奏和生命精神。当农夫们在春天的原野上播下第一把谷种时,当村妇们在古老的织机上抛出第一梭纬线时,当镰刀、牛车和碌碡在跃跃欲试中等待收获时,他们想到的除了自己饥肠辘辘的肚皮,就是那有如家族背景一般古老的使命:漕供。为了自己的肚皮,为了官府的漕供,他们世世代代地劳作,这就是他们简单而质朴的生活信条。而京师里的达官贵人们则要潇洒得多,举凡日用衣食自有漕船送来,他们几乎伸手可及。当他们憧憬着民间的某种美食珍玩时,也只要在给各州府的“红头文件”中加几行字,所需的一切便会沿着大运河源源送达。即使是皇上有所赏赐,也总是真珠彩帛或女乐什么的,让他们拿过来就可以直接受用。这种舒舒服服的受用甚至闹出了这样的笑话来,据说宋朝的蔡京一日偶然问他的孙子,煮饭的米是从哪里来的,孙子回答是出自席包。因为开封的米都是漕船从江南运来的,漕船装米都用席包。——这位纨绔子弟似乎并没有说错。另一则笑话说的是,明代北京的官员吃惯了通过“快马船”从江南进贡的鲥鱼,由于路途遥远,那些娇贵的时鲜货送到京城时都腐烂发臭了。一官员调任南京守备衙门,时值初夏,厨师天天给他做新鲜鲥鱼。此君虽然吃得十分开心,却始终不认为盘中美味是鲥鱼,因为在他看来:不烂不臭,怎么会是鲥鱼呢?这种黑色幽默虽然荒诞,但折射出的社会世情却是相当真实的,由于被漕运喂养得太久了,京城的衮衮诸公们已经丧失了起码的心智。

在这里,产品的商品属性消失了,市场作用被淡化了,无论是生产者还是消费者,一切都是以实物的形式提供的,一切都建立在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模式之内。历史上的大运河曾多次改道,漕运方式亦时有变革,但有一点始终没有变,那就是,把南方经济中心和北方的政治军事中心连结起来,让南方供养北方。这种实物供养式的漕运制度,客观上压制了农村商品经济的发展,维护了乡村中以土地为纽带的人身依附关系,也强化了中央集权的封建政治格局。在这种体制下,小民百姓们固然丧失了走向市场的**,就是官僚贵族们,他们聚敛财富也不是为了用于投资和发展再生产,而是把银子堆在仓库里,每年夏天搬出来晒晒太阳,寻求一种心理快感。或者用于购置土地,好在晚年致仕后有一块优游休憩的田园。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有银子和土地才是千年不败的“铁杆庄稼”。漕运就这样把一个封建的中国紧紧束缚在土地上,让它在自给自足中陶醉、僵化,直至腐朽衰亡……

其实即使在“康乾盛世”那个时候,大运河也已经显出疲态来了。只不过那时国力强盛,舍得把银子花得流水似的,大运河就像一个用了激素的病人一般,还能勉强维持一种富态相。但这种富态不是雍容,而是虚胖,所谓娴静优雅已远离它而去了。康熙乾隆前后十二次南巡,主要目的都是巡视河工,游乐倒在其次。特别是康熙帝玄烨,早在亲政以前就把“三藩、河务、漕运”作为三件大事,亲自书写了挂在宫中柱子上,以备顾视不忘,这三件大事中,就有两件是与运河有关的。康熙二十三年九月,三藩既平,玄烨即首次南巡。这次因对治河心中无数,只能先为视察,故称“视河”。原计划先经山东祭奠泰山和拜谒孔庙,但当他祭毕东岳,刚刚在郯城驻跸,有河道总督靳辅向他奏报苏北大水,下河七州县一片汪洋。康熙闻报,随即改变行程,先行南下巡视河工,待回銮途经山东时,再拜谒孔庙。他不喜欢搞形式主义,在他的谕旨中,用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实心任事”。他自己也是“实心任事”的,河务是基本国策,不实心任事不行。

康熙的这次南巡,还引出了一场关于治河方案的大辩论。辩论的一方是皇上自己,另一方则是治河名臣靳辅。这场辩论长达三年之久,其中有具体的方法之争,也有权力场中的恩恩怨怨。按理说,在**时代,君臣之间是没有辩论可言的,更何况是康熙这样的一代雄主。之所以会“辩”起来,一方面是由于靳辅不屈不挠地据理力争,一方面也是由于康熙处理得很审慎,他并不意气用事,以势压人,相反倒颇有一点民主作风。事情虽有些曲折,靳辅也曾一度被罢官,但实际上的治河方案还是按他的一套去实施的。在这场辩论中,有一个叫于成龙的大臣也颇为活跃。于成龙是有名的清官(前些时因为一部《清官于成龙》的电视连续剧,让他几乎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但他对靳辅有成见,一直站在反对派的阵营里。这个人清廉是清廉,治河却非行家,而且既以清官名世,就处处有点求名的味道。康熙曾一度派他督理里下河工程,结果发现根本不行。这说明,清官不一定就是好官,在一个清明向上的时代里,人们需要的当然是好官;只有在吏治日坏时,人们才呼吁清官,这是一种情绪化的表现,也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意思。

那么,靳辅是不是清官呢?这个问题不大好回答,因为只用清贪二字来评价官员,实在是过于简单化了。正好,康熙也曾当面向靳辅提过这个问题,我们来听听他是怎么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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