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梦与醒(1 / 1)
九、 梦与醒
2018-04-15 作者: 丁捷
九、 梦与醒
那顶来接自己的红轿,抬着妹妹离开埝子庄时,关大小姐关如玉在被窝里开始感到自己发烧了。Www.Pinwenba.Com 吧她的两个鼻孔里不住地往下流淌清鼻涕,湿了两条绣花手帕,还是止不住。有时候,打一个喷嚏,那清涕便成了线往下淌。她索性抽出头下面的枕巾当手帕用。既然病了,她就名正言顺地在床上躺着。醒了就睡,睡着又醒,偶尔喝几口母亲送来的汤汤水水。三天一晃,也就过去了。
关家的两个小姐,一嫁一病,真是阴差阳错啊。
尽管就要迎来大年,但关家的气氛就热不起来。关胜璋的老夫人每天把从邻居那里听来的闲话拿到饭桌上说。那是些关于如玉不上轿原因的各种揣测,如今正是埝子庄上上下下的热话题。关胜璋终于听得烦了,把一口饭啐在老婆脸上,失了他一向的假斯文,气哼哼地说,我他妈的撕你这张老嘴,让你再去嚼舌头。
对关胜璋来说,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了不得的事。女儿抗婚,他这位埝子庄第一大户的户主,脸上失了光彩是当然,但伤得了什么大雅呢。只要不毁了亲事,如花如玉,只要有一个女儿进了严家大门,他就有一份荣幸,和一份夙愿实现后的轻松感。
这种心理的由来可挖出去很远。关胜璋原先是个穷先生,也是教书弄出的缘分,几个文友在十来年前帮了他一把,他便得以趁了民国初年的混乱之机,置了一大片田地。从此丢开私塾,精心经营,这个家产便一天天撑大。穷先生坐家发富,这样的先例,并非多见。再加上有个文人的声誉,他的名声就传得特正道,特别响亮。只有靠接济发迹,似乎是一个羞于说出口的过去。所幸这接济者毕竟是老文友,其中众人皆知的一个,便是裆镇的严孝谦翁。接济者的声望高了,对被接济者反而是个抬高;更何况严关结亲了,大里算是一家子,接济顺理成章就是胳膊往里拐的事,有拗不过的天理,也就没有什么沾脏搭耻的风言风语了。
关家的小姐都是出落有名的,开在墙里,香溢墙外。如玉的才貌和做人的贤德,是美名远扬的,单是未过门就住在严家一年多,照顾生病的婆婆这一件事,就成了佳话。如今虽换了如花,无姐姐的盛名,但关胜璋私下认为她那份聪敏娇巧和单纯可爱,也是不会使严家在这桩婚事上太吃亏的。只恨乡言可畏,关家将变婚的事处理得越平静,人们的揣测就越多,越离奇。关胜璋表面不理,心里却似走马乱灯。这几天,他也就独守在书房,与如玉僵持着,任这位大小姐昏天暗地睡个没完。
关胜璋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当初妻子给他连生两个丫头,肚子便不再见大。本来像他这样的富裕人家,没有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大家都觉得可惜。关胜璋一开始也觉得可惜,经常对老婆产生无名之火。可老婆不孕也不是她自己不想孕,都是天意,有什么办法呢。而且这老婆虽是小户人家子女,却很懂得情理,不止一次两次劝老爷再续一个小的,兴许能够得一儿子。关胜璋也动过心,但见有身份的朋友,大都没有娶小的,自己好歹还是个文人出身,有妻纳妾这类事情,终究觉得不妥。何况两个女儿非常出落,特别是找到严紫风这样的女婿,名门出身,文质彬彬,受过土、洋两种教育,方圆里打着灯笼不会找到更好的。关胜璋自此觉得生女儿照样能打出扬眉吐气的翻身仗。
如玉按理更懂事,更能够体恤父母的苦心。如玉自从去严家照顾未来婆婆,有时候回来,家人会见她悄悄落泪。知道她有些心思。关胜璋觉得自己大男人一个,不便问儿女情长的事。就叫老婆去跟女儿谈谈心。老婆说,女人家就是这样,处在相思中,流点眼泪未必就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老夫妻怎么也没有想到,女儿竟然在这日积月累的眼泪浸泡中,变了心呢。要不是如花出来“救场”,还不酿成天大的笑话。这个时候,关胜璋大大庆幸自己生了两个女儿,还要庆幸小丫头如花既懂事又不懂事——她懂事她才顾全大局,舍身救急;她也是因这不懂事,才对自己的人生大事不加思考,就一时意气,爬上轿子的。
这几天,关胜璋正在心疼自己的小女儿,同时对大女儿有些隐隐的怨气。她睡她的觉,她害她的病,做爹的也懒得去过问她。
关如花回门日的一大早,关如玉还在梦中。她看见那顶红轿一晃一晃中越来越邈远,越来越模糊。待看不见红轿时,她感到自己头顶一块布帕,一悠一悠地向半空升起。后来她透过那层微红,感觉到自己进了一条悠长的巷子,门语吱呀中,她被人搀进一间霉味飘溢的房间里,一双手揭开了她的头帕。
她不敢睁开眼,那双手轻轻地抚摩着她,先是她的松软的发髻;然后是额角,并从额角滑向眼睑;再后,她们停在唇两翼和腮上,反复摩挲直到她的脸颊火烫;最后,那双手抱住了她的脖子,其中的一只手的手指在她的右耳后捉住了一点,一来一去地捻动着。她感到从那儿有一星火苗喷出,又反馈向体内,灼烧着脖子,并向胸背延伸。同时,她听到一种粗重不济的呼吸声,响彻巨大的空旷,一股陈腐的霉味阵阵扩散,她忍不住睁开双眼,她看见昏暗里,两块高而坚挺的颧骨,泛着幽幽的光亮……她一下子惊醒,好一阵子胸脯起伏不定。两线汗水慢慢地从两耳后的脖子口向下渗漏。
她把这个可怕的梦,仔细回忆了一遍,又一遍。好几个时辰,她才渐渐地感到有了一丝精神。于是,她起了床。
关如玉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她透过自己的窗子,看见西屋的那棵广玉兰树移走后,廊前一下子变得空空旷旷。她想了一下,便关紧了门,然后打开红木衣橱,从一叠旧棉衣下抽出一个白麻布的包袱。她拆开包袱,将里边的东西抖落在墙角里。那是一捆扎得紧紧的信,是紫风寄自金陵的。另外还有几张孝翁手书小楷的诗文。她翻看了一会儿,就从墙壁的灯匣子里摸出洋火,点燃了它们。
火光渐渐烧热了她的脸,侵入到她的心里去。她感觉到自己的感知在渐渐恢复,自己的心有了温度,渐渐软化。她感到从那里,终于有东西喷薄而出——到这个时候,她憋了好多天的眼泪才在火光里决堤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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