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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2018-04-15 作者： 精卫

第二十章

四十伟大的虱子

太阳暖烘烘的，一个五保户老人脱下一件破旧的女式牛仔衣，随手放在木柴堆上，颤巍巍地背起篮子，步履蹒跚地出门捡拾可以回收的垃圾去了。Www.Pinwenba.Com 吧

两只虱子从牛仔衣的线缝里爬出来，一边像出国旅游的贵妇贵夫似的享受日光浴，一边兴致勃勃地闲聊开了。

“亲爱的，”公虱子伸伸懒腰，打着哈欠慢悠悠地说，“你知道这件牛仔衣的来历吗？还有，我原来的主人？”

“你别卖乖了！”母虱子重重地拍了公虱子一把掌，娇里娇气地说，“我都不知道，你快讲个明白吧！”

公虱子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一边努力回忆，一边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我的故乡，是这件蓝色的牛仔衣，我的上帝般的主人，是一个山野姑娘。

“山野姑娘没受过教育，无知无识，在她父母的娇宠和影响下，变得又懒又馋，爱面子胜过爱生命。住在她的身上，舒舒服服，犹如住在天堂里一般：饿了吃，吃饱了睡，睡醒了又接着吃，吃饱了又接着睡，没有诗人的忧郁，没有哲学家的烦恼，没有农民的焦虑，没有风吹雨打，没有日晒霜冻，也没有指甲气势汹汹的骚扰——主人有匪夷所思的忍耐力，身上即便奇痒难受，也不会搔抓一下，只会咬紧牙、硬起头皮、捏紧拳头或嗷嗷大叫。

“那时，我们虱子有一个泱泱大国，处于鼎盛的黄金时代，犹如古老的中国处于成吉思汗时代，挥戈纵马，南征北战，所向披靡，要有多风光就有多风光。

“可是有那么一天，可钦可佩的山野姑娘跟随她的亲人去一个小镇上赶集，到一个小摊子前吃凉粉，却意想不到地改变了我的人生历程。

“那天，山野姑娘端着一碗凉粉，独自狼吞虎咽地吃着，我听到衣服外面的世界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不由得好奇心起，决定去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我爬出线缝，爬上她的颈部，又爬上她的脸颊，左顾右盼了起来。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各种各样的声音震耳欲聋，各种各样的色彩眼花缭乱，各种各样的气味薰人欲吐，各种各样的事情让人觉得生命无意义。我正看得目眩神迷，感慨万千，突地被一只细腻的手捉住了。

“逮捕我的，是一个衣着入时、身体肥胖的中年妇女——一看就知道那是一个用不正当手段发了财的暴发户——要么到遥远的地方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地做皮肉生意发了财，要么以自由和生命做赌注贩毒发了财，要么……总之，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不是一个良家妇女，不是一个贤妻良母。

“她右手捉下我，把我放入左手心，并不忙着弄死我，而是摊到山野姑娘面前，双目放光，和颜悦色地说：‘妹子，你这宝贝真大，真出色！我从小长这么大，从没有见个这么大的虱子——谢谢你让我大开眼界！它肯定非常狡猾，但我眼疾手快，把它捉拿归案了，由你来处置吧——应该判它死刑！’

“山野姑娘停止了吞吃凉粉，看着那位路见不平不同拔刀相助的陌生侠客，既不惊讶，也不愤怒，平平静静，屏息凝神，只是一味地看着，看着，看着。

“‘喂，你的！’中年妇女提高了声音。

“‘我的？’山野姑娘木讷地问，睁大了眼睛。

“‘当然是你的！’中年妇女突地改变了口气，一本正经地教训起来，‘妹子，你这虱子没有一斤，也有九两，只有你能创造这样的奇迹——真是丢脸！你是个青春少女，又长得如花似玉，应该讲究讲究个人卫生！不懂，我教你吧，把衣服放在盆子里，用开水一烫，保证三亲六戚、左邻右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部死光光……哎哟……’

“山野姑娘突然悍然不顾地发作了，把手里的第七碗凉粉连汤带水一下子扣在中年妇女脸上，气急败坏地大吼大叫了起来：‘我认识你吗？你干么这样羞我、害我：把自己养大的虱子揪下来，在人多面多的大街上污蔑我？’

“中年妇女抬起右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油、盐、酱、醋和碎凉粉，把我这只虱子中的成吉思汗硬塞回山野姑娘的颈子里，一边大叫着‘我的眼睛被你弄瞎了’，一边形同拼命、毫无顾忌地大打出手起来。

“一个觉得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一个觉得丢尽了面子受尽了奇耻大辱，交手打斗起来，便谁也不心慈手软，你揪我的头发，我抓你的脸孔，两个都成了拼命三郎，都恨不得让对方立刻惨败倒地。

“那种场面，精彩极了。一个被虎爪鹰爪似的人手抓烂了脸，鲜血淋淋，触目惊心，一个被揪下了不少头发，随手丢弃，可惜可叹；一个被狼嘴似的人嘴咬掉了半个鼻子，血肉模糊，，一个被撕下一只耳朵，疼得把脑袋摇成一个拨浪鼓……刹那间，惨叫声，喷吐血沫声，污言秽语的咒骂声，响彻云霄，震耳欲聋，吸引了大批围观者，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山野姑娘自觉正气在胸，又正置野性旺盛登峰造极，越打越凶，越打越勇，很快把那位胖妇女掀翻在地，骑野马似的骑上去，揍野马似的狠揍不停。

“胖妇女的丈夫出现了，看到妻子受苦受难、狼狈不堪，二话不说加入争斗，一连赏了山野姑娘三个又重又响亮的耳光，把山野姑娘打得晕头转向，张口结舌。

“山野姑娘的哥哥赶来，见妹妹被夹攻，一言不发，挥起手中的啤酒瓶，当头给了胖妇女的丈夫一个下马威，立刻瓶碎血流了……

“就这样，两方的亲戚朋友源源不断地赶来了，时而电话呼叫，时而汽车嘟嘟，一个人影寥寥的小镇，眨眼间变得万头攒动，热闹空前了。

“为了个人的面子，为了亲戚朋友的面子，为了家族的面子，为了面子的面子，混战狂风暴雨般的展开了。有理智的被没有理智的弄丢了理智，没理智的如鱼得水，陷入了迷狂的疯狂。有的赤膊上阵，拳打脚踢；有的挥舞棍棒，穷追猛打；有的投石掷砖，乱中取胜；有的摇旗呐喊，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自己却龟缩不前，等待稍后沽名钓誉……双方都有屁滚尿流的，都有哭爹叫娘的，都有发觉自己是暴力天才的……

“混战持续了三个小时五十九分四十五妙，打伤打惨的不计其数，幸好不幸中有大幸，没有弄出人命来。政府出动了全市的军警，出动了全市的军犬警犬，出动了全市的冲锋枪、手榴弹和高射炮，才制止了闹剧的续演。

“好戏散场后，我的主人山野姑娘已不知去向，那件藏着我的牛仔衣被扔在街道边上，被新的主人五保户老人拾了起来。唉，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在五保户老人身上遇到了你，山区虱子和坝区虱子便喜结良缘了！”

公虱子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母虱子早已听得胆战心惊，小便失禁而哗哗流了半天，浑身还在哆嗦不已。

公虱子最会怜香惜玉，赶紧安慰：“那是人世间的疯狂，只会成就我们的伟大，不会影响我们的光辉！引发一场战争的虱子，算得上是崇高伟大的虱子了！”

母虱子摇摇头，说：“不过，你仍然是一只虱子呀！仍然是一只小小的害虫！仍然是一只母虱子的丈夫！”

公虱子感到委屈，叹息道：“先哲说得好：‘仆人眼里无英雄’！”

五保户老人回来了，因为得到了国家政府新发的钱粮衣服，嘟嘟囔囔一阵，把牛仔衣扔进了火塘。

火苗窜起，伟大的虱子和他心爱的伴侣，转瞬间化作一缕臭气，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四十一牛虎之战

一头身强力壮的水牛在山坪里埋头吃草，一只五彩斑斓的老虎火焰般窜了出来。

老虎对水牛开门见山地吼道：“喂，牛先生，我要同你单打独斗，一争高下！”

“为什么？”水牛大惑不解，“这是和平年代，干么还要打打杀杀、制造腥风血雨？”

“什么和平时代，一切都是表面的——只要关系到利益，所有堂皇的面具都会在一瞬间撕破的。”老虎急吼吼地说，“比如现在的事，我就不会同你和平共处下去：对于十二属相的座次排列，我坚决不服！玉皇大帝那老家伙，凭什么要把下流无耻的老鼠排在第一?把憨头憨脑的牛排在第二?而把仪表堂堂、叱咤风云的虎排在第三？”

“这？”水牛有些迟疑了，“这能怪我吗？这些陈年往事，还提它干么？‘玉皇大帝’也许根本就不存在，关于座次排列也是民间传说，根本用不着追根究底。如果这不是传说，而是事实，依我看来，还是合情合理、天公地道的——老鼠聪明机智、生存本领强，我吃苦耐劳、力大无穷……”

“什么？”老虎咆哮如雷，“你对玉皇大帝的排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老实话告诉你，这就是我找你单挑的原因。老鼠小不点儿，不足为虑，以后自然会对我服服帖帖。而你，是我的心头之患，只要当着大伙儿打败你，历史就可以改写，我就能众望所归地排列在第一。”

“这事我不感兴趣！”水牛连连摇头，显得很不耐烦，“我不想争名夺利，只想平平凡凡地生活。关于历史，关于座次，你喜欢开倒车就开倒车去吧，喜欢找玉皇大帝商讨就找玉皇大帝商讨好啦。当然，历史你可以自己写，座次可以自己排，我敢保证没有人会干扰你。人间约定俗成的事儿，我不想改变，也没有能力改变，因为对于我原本没什么意义。”

老虎恼羞成怒，握紧双拳，咬牙切齿地说：“你不感兴趣，我感兴趣！你没有能力，我有能力！你觉得没有意义，我觉得有意义！——这样，不就行了吗？我一定要同你单打独斗、一争高下！”

“老虎啊，我说你这是胡搅蛮缠、丧心病狂！都到什么年代了，你还要返祖重新过活？”水牛越来越感到不可思议，态度更加坚决，“生命只有一次，无比珍贵，我决不同你进行追风捕影地打斗，决不跟着疯子发疯！”

“你还能选择吗？”老虎阴毒地说，“你不同我单挑，我将大开杀戒，让大大小小所有吃草的动物几天之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你不是凶手，但惨案因你而起，你的美德将眨眼间风流云散，你将成为制造人间惨剧的罪魁祸首，从而成为千古罪牛，遗臭万年！”

“啊，好阴毒的杂种，太蛮不讲理了，真不是人养的！”水牛气得直喘粗气，出口成脏了。

“我是不是杂种，我老妈才知道——后辈不管前辈事，血统纯正与否与我无关，不会让我痛苦，也不会让我感到耻辱的。至于‘不是人养的’，这是废话，我堂堂万兽之王，怎么会是人养的？人养的一切，早已没有阳刚之气了。说什么‘蛮不讲理’，更是废话中的废话。如果人人都讲理，怎么侵略、抢劫、当皇帝、发大财？怎么夺人所爱、满足一己私欲？讲理，我怎么吃鹿？鹿怎么吃草？草怎么吃地下的水分肥料？唉，这世界一旦讲理，将天下大乱，处处成为死寂无声的荒原！”

“歪理邪说！你喜欢虚名，我老二的名头就让给你吧！从此以后，你无论见到谁，都可以滔滔不绝地说：‘在十二属相里面，我是老大，排列顺序是鼠、虎、牛、兔……’你不服气老鼠，找他较量去好啦，我对你算是心悦诚服了！”

“不行！”老虎大叫，“我要的不是弱不禁风的口头承诺，而是真刀真枪、鲜血淋漓的实证！因为，你我的得失荣辱，将由你我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继承下去，直到世界末日降临！”

“你已经是万兽之王了，已经名满天下，干么还要这样疯疯癫癫地争下去？你烦不烦？”水牛唉声叹气，还隐隐地希望着出现转机，“留一点活路给别人，你才有活路；留一点自尊给别人，你才有自尊；留一点快乐和幸福给别人，你才有快乐和幸福。在这个世界上，天地万物，谁也不可能风光占尽。假如有谁能够风光占尽，剩下的便只有无穷无尽的孤独和寂寞了，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哼，这不过是你的一孔之见、一面之词，不足为训！对于快乐、幸福、成功的标准，一向是因人而异的。有的人应有尽有，但是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快乐、幸福、成功。有的人一无所有，偏偏觉得自己是快乐、幸福、成功的。我的快乐、幸福和成功的标准是：文治武功，名声地位，统统天下第一，至高无上！”

“‘第一’？谁想处处争抢‘第一’，谁就会成为‘第一’的奴隶和殉葬品，谁的快乐、幸福和成功的感觉就会是水上的浮萍，随风飘动。虎王呀，你已误入歧途了！”

“哼，大错特错！因为处处争抢第一，世间万物才得到了飞速的发展和进步，才出现了日新月异的变化。人人都自甘堕落，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无所作为，成为道家学派的孝子贤孙，这世界会成什么样子？我是万兽之王，就得做楷模，起到带头作用，给这阴沉死寂、华而不实的世界增添无限风光！嗨，这些问题是该我们讨论的吗？我们说完了，那些教育理论家还拿什么去热热闹闹地唱戏？还靠什么赚钱、吃燕窝鱼翅？废话少说，实际行动最重要：你到底同不同意和我单挑？”

“我越让步，你越得寸进尺，要比就比，谁怕谁？应付疯子的最好办法，就是跟着发疯！”水牛的犟脾气又发作了，高高地扬起了头。

“有种，这还像个水牛！我的挑战书，兔子会送来的——等着吧！”老虎频频点头。

“要什么挑战书，太麻烦了——我随时可以奉陪！”

“有关万世英名，一切都得照章办事——你要是言而无信，伺机逃到天涯海角去，我有你好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