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二章 所谓真相(2 / 2)
曹操分明说过,曹丕从柳城回来,就去洛水中打捞起了一具六趾女尸!而那个时候,陆焉也没有得到阳平治都功印。
难道说,曹操所知的那具于建安十二年所打捞出水的女尸,并不是甄洛,或许才是真正的甄族旁支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女郎?
曹丕打捞上来之后,因他与甄洛朝夕相处,又有肌肤之亲,自然是能从一些细微之处,如骨骼粗细大小之类,瞧出那被水泡到高度**的六趾尸体,并不是真正的甄洛。但他为人谨慎,心知此事已惊动了曹操,若是再大张旗鼓,惹得曹操不悦,更是不好,所以默认了这具女尸正是甄洛,且将其厚葬。
然而,在他的心里,却从来没有真正放弃过寻找甄洛。
所以在隔了五年之后,建安十七年,他终于与陆焉联手。
想必,曹丕在作了这样的决定时,也想到了陆焉的身世。天师的后人,即使是被寄养陆氏,自然也是知晓唯有天师才有的秘术。
天师道的历代天师,本身据说就有着沟通上天的能力。那么曹丕是否也是在企盼着,能沟通上天的天师后人陆焉,也一定能有着沟通幽冥的本事,而找到真正的甄洛呢?
而作为交换,曹丕联合了最受曹操宠爱的曹植,处心积虑地帮助陆焉得到了阳平治都功印。
陆焉当时下水也并不是为了除蛟,虽然他知道甄洛早就化为飞灰,却但骨灰不可能烧得那样彻底,或许也是想找到她的一些遗存的骸物,却不幸遇到了恶蛟。而在他下水之时,曹丕则同时去射杀袁氏女眷,作为告慰甄洛阴灵的祭品。这一切的进行,都只是隐瞒了爽朗直朴的曹植一人。
还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曹丕将甄洛六趾的秘密告诉了陆焉,希望陆焉帮他找到甄洛的尸身。不过这一点对织成来说并不重要,因为陆焉是这个世上,唯一可以肯定她并非甄氏女郎的人。
可是,天下世族如此之多,全族覆灭的也不在少数,在明知甄氏女皆有六趾的情况下,陆焉却为什么硬是塞给她一个甄氏女的身份?
难道他早就预料到,曹丕会再次爱上与甄洛同族的女郎?
陆焉对曹氏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与他们交好,又感谢曹操的拔擢,另一方面他所有的亲人,他的父母、义父之不幸皆是拜曹操所赐。
他不可能与曹氏一派和气。可是他对于自己与曹丕的交好,一直是默不作声的。
有时候,有时候……她甚至能感受他对她,有着一种游离的情愫,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表现过,甚至是安之若素的,看着她投入了曹丕的怀抱。
他又是什么居心?
织成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一直觉得,无论是陆焉还是曹丕,他们对她都是温情而真挚。但似乎只到此时,她才意识到,他们和刘备一样,都是工于心机,计谋深沉。只是因为在她的心里,他们都是很亲近的人,所以她本能地忽略掉他们那些令人疑窦之处……她自负聪明,其实还不是一个自欺欺人之辈!
虽然不停地告诉自己,自己只是一个过客。
可是只到现在她才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心思: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不愿意,自己在他的生命之中,竟只是一个过客!
曹丕即使是在车中,也未曾放开她的手。然而无论他的手掌是多么温暖,似乎都无法改变她的冰冷。他在幽暗之中,依稀可辨她的轮廓,鬓髻高挽,髾发低垂,她的模样无可挑剔,然而端静幽冷,仿佛不再是平时那个他所熟悉的女郎,而是变成一阵夜风,一抹冷霜,随时便会消失在这虚空之中一般……
他忽然有些恐慌起来,试探地叫道:“阿宓?”
手腕用力,将她往自己这边轻轻一拉。
自那日温泉之欢后,织成因为担心他的身体未曾完全恢复,且也觉得一些没来由的羞怯,一直与他各居一室。而他因为心中暗暗觉得当初她入府乃是非常之时,于礼仪之上颇有亏欠,明明身为正妻,却连夫妻合卺的仪式都未曾有。后又连逢事变,竟连他想补偿她些什么,都无暇去做。因此也并不勉强。只是虽然如此,二人正是情深意浓之时,即使只是对坐饮酒,又或是携手并行,都觉心中甜蜜无限。从未有此时这般心中惶急,竟是连拉她入怀这样一个做惯了的小小动作,也觉得仿佛是莫大的冒险一般——幸好她的身子只是本能的一僵,随即便柔顺地依偎过来,才令他暗暗舒了口气,低声叫道:“阿宓?”
他听到她嗔怪的声音轻轻道:“你这是怎么了?为何总是叫我的名字,叫个不休?”
他心中微定,将下巴在她的额上轻轻摩娑,低笑道:“你方才的样子……叫我好生害怕,倒像你不是我的阿宓一般,所以多叫几声,才能定得下心罢。”
织成亦低声道:“我方才……方才听魏王说了些事情,只觉心头怆徨,故此……”
曹丕只觉怀中身躯渐渐又温软下来,连那熟悉的淡淡馨香,亦渐渐盈满鼻端,越发宽心,赶紧问道:“阿父说了些什么?”
织成从怀中取出那卷回雪锦来,道:“你可认识这个?”
车厢之中虽只有微光,但锦上并无明显花纹,却是看得清的。曹丕伸手轻轻一摸,便辨知出来,忖道:“仿佛是内造的素锦?唔,这般轻软薄透,只怕是你最喜欢的回雪锦。”
织成道:“你也对回雪锦这么熟悉么?”
心中想道:“贯卫说那时甄洛自尽之前,便穿着一身回雪锦裁就的外衣。”
果然曹丕沉默了片刻,道:“昔日阿洛……阿洛她也颇为喜欢素锦,回雪锦乃其中珍品,我也送过她几匹……”
他抱着织成的手紧了一紧,道:“我过去不曾告诉你,是怕你……怕你……”
织成低笑一声,道:“怕我喝醋?”
曹丕不由得也笑出声来,道:“怕我被醋淹死。”
前几日二人相处时,织成曾讲给他听一个笑话,说是一个官员的夫人颇为嫉妒,其夫所纳姬妾皆被驱逐,其夫不堪其苦,向皇帝倾诉。皇帝便令人传唤那位夫人,言其必要属守妇人的贤惠之道,断不能再如此嫉妒,要为其夫广纳姬妾才是,否则便赐鸠酒一碗,令她一死了之。那位夫人性子刚烈,听闻皇帝之言居然不惧,还泣诉道:“妾深爱夫郎,若他另有所爱,则妾生不如死,愿请仰药而死,一了百了!”言毕竟端起那碗鸠酒,一饮而尽,倒将皇帝惊得呆住了。
只是那鸠酒并非是真的鸠酒,而是一碗酸醋汁,这夫人不过是酸透了心,却性命无忧,而皇帝也对她无可奈何,只好任由她继续管束丈夫,当然这位官员丈夫也更加无法纳妾了。
当时曹丕听闻这个故事,自然知道织成这慧黠之中的真意,笑得前仰后合,道:“你放心罢,我有了你,定不会再爱别的女人,否则何止是一碗醋,只怕要送你个醋缸才够呢。”
织成却笑道:“不,若你爱别的女人,不必送我喝醋,只要告诉我一声,说你爱上了她,我马上便走。此后便要好好挑一挑天下男儿,选个合我性子的,再改适便是。”
曹丕佯作大惊,叫道:“若真有那一天,也不消夫人离开,直接赐我一个醋塘也罢。我宁可被醋淹死,也决不能看着你投入他人之怀。”
此时二人说起,不免都会心微笑,虽不曾再说什么,但相互依偎得更近了一些。织成伸一手环住他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而曹丕亦怀拥着她,脸却是贴着她的发鬓。这是他二人平时相偎时最为熟悉的姿势,只觉白日那些喧嚣疲累,都仿佛在此时渐渐消融,周身也放松下来,暖洋洋的颇为舒适。辘辘车声之中,织成轻声问道:“若是寻常黎民,或许只要夫妇如一,别无第三者,便也罢了。但你我身份不同,夫妇之情,与江山朝廷,亦有千丝万缕之系。你看阿父他……当年何尝不曾喜欢过别人?但因了其志向……最后又是什么结局?”
她另一只手,轻轻抚摸怀中始终未放下的那回雪锦,道:“这卷回雪锦,便与当初阿父赠万年公主的,一般无二。你道阿父送我这卷锦,是个什么用意?”便将曹操最后那段关于万里江山的感叹,一字不缺地说了出来,叹道:“子桓,你看,但凡天下男儿,但论志向,谁不想拥有这万里江山?其实这万里江山,它从来不属于任何一个人。过一百年,一千年,流年偷转,早换了人间。曾经的殚思竭虑,抛情绝义,舍弃了一切一切,以为能够拥它到永久,其实也不过只是个过客而已,却丧失了可以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子桓,你说,这样真的值得么?在一千年之后的人们看来,这些曾经的宏图霸业,是不是就如同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和笑话?”
这是她第一次,隐晦地跟曹丕谈走关于时空的问题。曹操已经提出了对她来历的疑问,并且很有可能这样的疑问,也一样存在于曹丕的心中。但是她无法去谴责曹丕的隐瞒,只因她自己对他,也一样未曾开诚布公地说出一切。此刻她的心里,也在激烈地进行着两种想法的交锋,一时她想隐瞒一切,横竖自己也是个过客。一时她又想将一切都尽情吐露出来,只希望从此后二人两心如一,永远无猜无疑,亲密相依。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看似柔顺,其实心中浪涛翻涌,倾天覆地,若不是强行以真气调和周身,只怕心脏都要砰砰砰地跳出腔子来。
曹丕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低一笑,伸手理顺她鬓边一缕乱发,道:“不过是阿父年少时一段情事,就值得你这般感伤?”
顿了顿,他又状似无意,笑道:“还是你想劝我,将这世子之位,万里江山让给子建?唯有如此,我才能让你安心么?我早说过,也不会如何为难子建,你难道不信我?”
“子桓,”她伸出手来,握住他拈着发丝的手指,在暗光之中,凝眸看向他的眼睛:“子桓,如今你我已是夫妇,你能告诉我,你可否愿意与我两心如一,绝无隐瞒?”
就当是一个机会,最后一个机会……
她知道自己不公平,她终究没有勇气告诉他自己的真正来历,可是她仍抱着一线希望,希望他能抛开最后一层心障,让她紧贴着他的心。
她此前多少次生死关头,为了情意,甚至为了义气,热血上涌之时,连命都可以不要。可是如今不过是一些小小的心思,只要开口说透,或许就能化解一切的隔阂。她偏偏就不肯说,将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坚持,看得比性命还重要。这样欲说却休的心思,这样希望对方不顾一切深爱,即使心中无比忐忑畏惧,却自己又一定不肯点明,只寄希望于对方的“真心”来拯救一切的心思,无疑于一道小小而顽固的障碍。如同一只夏日的纱灯,外面不过是笼着一层薄薄的纱,对于那些飞蛾蚊虫,却无吝是关山万重。她是如此自私的人,可是她没有办法不自私。因为这小小的纱的障碍,唤作情障。是从古至今,亿万人都逾不过去的情障。
如果他爱她,他自然什么都会说。
如果他不肯说,她强行要求他说了,正如他不够爱她,而她强行去要求他必须爱到足够——如同强扭的瓜,未成熟的樱桃,即使摘到了手,吃到了口里,终究是失去了本真美好的滋味,没有什么意义。
情障的厉害,从古到今最为难人的,就在于这四个字: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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