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四章 故人衣暖(2 / 2)
可是前线的士卒将兵们,却是不得不穿蓑衣的,只是穿起来碍手碍脚,打起仗来也毛毛躁躁,又挡视线,实在麻烦得很哪。
“吴七,你身上都湿了。”
男子并不回头,却仿佛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偏一些,挡住自己罢。”
“不用!不用!主君你真是心善!”
吴七感动得眼眶湿湿,看,只有自家主君是这样一种怜贫悯弱的心肠,连自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属下,也会得到他的关心。
“属下只是在想,若是有一种衣服,穿起来又轻便又舒适,且不用打伞,那主君出行,可就方便得多了。”
男子的脚步微滞,仿佛看着那蒙蒙的细雨,有了一瞬间的出神。
这世上如果真有这样的衣服,或许也只有她能做出来……天师道的人都说,她是奉天命而降的神女,甚至还据说当时在上清宫中,危急之时,她竟然能当空飞舞,宛若真正的神仙。事实上,自从她入蜀以来,关于目睹有人飞翔于天空的传闻,一直不绝于耳。
难道她当真是神女被谪入世,不得不受这世事蹉磨?
那么他做出那许多事,会遭到天谴么?
不,即使没有遭到天谴,他自己的良心已经受到了谴责。否则那莫名而来的大病,又从何而来呢?
医士说他是“忧思过甚,心结郁滞”,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从内心深处,觉着自己对不住她。
那个曾经无条件地信任他,并赠他锦衣的女郎。后来她在涪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之后,也并没有见外,这半年多来,他与她有过几封无伤大雅的信笺往来,也收到过她准备的几匹织锦。锦纹新颖,雅致而不显昂贵,都是外面没有的料子。他知道,她这是拿他当真正的朋友,所以没有选择最奢华的,而是选择了最美好的。
“吴七,你犯傻了。”
他觉得自己的笑容有些苦:“再好的绢帛,做成伞面,或许因为绷得紧,可让水珠自己滑落。但若贴身穿着,岂有不濡湿之理?你就好好地穿件蓑衣罢。”
有时人也是一样,分明都是良材美质,却终究是做不成朋友。
或许,在降生之际,就决定了一个人,将会具有怎样的质地。因为他选择不了出身,正如他也选择不了自己的命运一样。
即使他拿她当朋友,仍然不得不设下那样的毒计,险些坏了她的性命。
恐怕也只有自己这位属下,才会真心地觉得他“好心又善良”“怜贫悯弱”罢?
“涪城刘使君”派来的秘密特使,是一个相貌俊美的年轻男子。此时在满堂烛火之中,为那暖如阳春的气息一薰,越显得明眸皓齿、肤色如玉,举止端雅有礼,且讲着一口流利的官话,一看便知是出身世族。
方才什么投壶、射覆之戏,他样样精通,与应召而来的襄城美伎们相处风度亦可,与这堂中一群人更是相谈甚欢。
如今襄城算是比较平安之地,而且各方默许之下,成为了一个各方势力在此并存的复杂地带。盖因有些彼此之间的暗地里交易,需要一个特殊的地带完成,所以这里的世族子弟,也算是八面玲珑、眼眨眉动的机灵之辈。能与这些人相谈甚欢,这位刘使君的特使显然是如假包换的世族子弟,刘使君的麾下有世族子弟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这位特使倒真是懂织业的,甚至是他身边随侍的婢女,也是相当有眼力。
方才那些席间的襄城本地子弟,半开玩笑地请他“瞧些花色寻常的锦料,选几匹赠给美人也是佳话”,他信手拈来,将几样织锦说得头头是道,什么“月华晕裥虽是新出的纹样,丝却不是今年春上的原丝,未免颜色有些黯淡”,又是什么“这雪青底夹绣双舞人狮影纹锦虽然花纹别致,且看织法乃是上造,想必是哪位世兄家中得自宫中的赏赐,于这些美人不甚相合”,竟是一件也不曾评点错过!
而他那位侍婢,甚至不肯接过其中一匹看似极为绚丽华贵的银红织绣云纹的织锦,沉着脸道:“婢子不知这位公子是何居心,竟将亡人才用的乘云绣锦让我家主君去做赏赐,这是赏人还是结仇?”
一番话下来,竟是无人不服。
青袍男子在窗下站立良久,看得清清楚楚,脸上神情却甚是复杂。
又站了片刻,方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吴七赶紧举伞跟上,不安地问道:“莫非主君看出什么端倪,他们并非刘使君麾下之人?”
“的确不是。”
男子淡淡道:“可马上就是了。”
“呃?主君的意思是……”
“那是董女郎的人,昔日我在洛阳和涪城,都曾经见到过。”
“啊?”
吴七素知自家主君有个本事,是过目不忘,但凡见过一面的,即使是个路人,再过十余年也一样记得起,故在族中一直被夸为神俊之才。既然主君说曾见过这个俊美的来使,想来是不会错的。
“她连这个人都肯交给刘备去用,足见对这批原丝是势在必得。吴七,先前那计策,想来是可行了。”
男子穿着棠木屐,高高的木跟可以防水,渐渐走入黑夜之中,屐底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托托声,仿佛有人拿着一根木锤,也是这样一下下敲在了心上,有着钝钝的疼痛。
那个相貌俊美的来使,他何止只见过一次?
那是辛苑。
那个数次背叛于她,却终是被她锲而不舍地打动后,忠心相投的辛苑。
昔日董织成以董真之名行走巴蜀,除了以出身清河崔氏的崔妙慧为正妻,打理内务外,地位最高的便是人称辛夫人的这位辛苑。
如今辛苑都能女扮男装,担负起刘备特使的重任来到了襄城,那么董织成是否殚思竭力地为刘备着想,还用得着再说吗?
她付出这样大的心血,甚至还动用了刘备最后的军资储备,才准备了一千万铢钱,想着要购回原丝,在明春赚回足够的银钱,来缓解刘备的燃眉之急。可见情势急到了何种程度,而她又担着怎样的风险。
可是他,却在谋算着,怎样再次将她的心血摧毁。
他当真对得起她么?
还有身上这一袭“春水碧”的绵袍?
不,其实这并不是一袭普通的绵袍。当初在涪城之时,她暗中派人来见自己,送来的衣物之中,最为驻目的便是这袭袍子。
“我家主君听说郎君去岁冬日得了风寒,伤了元气,如今体弱畏寒,故亲手做了这件袍子。我家主君说,郎君这样品格,岂能与那些所谓世家子弟、巨商大贾们穿同种锦料?袍面质料用的是‘春水碧’,与‘天水碧’是同一种颜料,但染法不同,颜色更显青翠,也更显矜贵,如今市面上是没有售卖的,也只是主君亲手做出这一匹来,并没有想以此谋利。这样世上唯一的锦料,方能配得上郎君。袍内尚有一件,我家主君称为内胆的,是仿着这春水碧袍的尺寸,可以很轻易地卸下,方便清洗外袍,又不濡湿内胆。内胆所蓄并非丝绵,而是经过处理后的细鸭绒,我家主君以针线回环缭织,断然不会有积团打结、甚至腐臭湿冷之虞,且鸭绒轻软,穿着行走便利,又能御寒。郎君今冬若是穿着这件夹袍,再冷些顶多加件皮裘,想来便是遇见些寒气,也不至于会再伤风。郎君千万保重,将来这天下苍生,还要依恃郎君庇佑呢……”
果然,即使是近几日遽然变天,自己只因穿了这件轻飘飘几乎没有感觉的夹袍,便觉得胜过几件丝绵所蓄的绵袍,背腹暖和,便是前些日的旧疾,也痊愈得快些,素来最担心的入秋咳疾,也轻缓了许多。
“唯愿此后我能回报于你,方缓此椎心之痛。”
他在心中默默想道:“只是,你当真肯给我这个机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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