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冷月(2 / 2)
织成心头怦怦乱跳,说不出是被强行掳走,还是别的什么……但何晏最后两句话,却让她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双臂蓦振,正待要反抗时,却被一条胳膊不由分说地环住:
“此间事毕,自有南军卫士令他们处理,你的屋子都被烧了,难道要在霜天里过夜?”
“那你把我弄到马上来做甚……”织成有些慌乱,又有些气忿,却强行镇定自己,做出一副平静无波的神态来。只可惜那瞬间红到发烫的耳垂,已经暗暗出卖了真实的心绪:“你这样子要是传了出去,可就更坐实了我二人之事!”
“去听政殿,那里不是只烧了一角么?”曹丕说得理所当然,似乎这偌大的邺宫,不过是他一处后院:“坐实又怎样?未见得伏氏废了,你就没了危险,再不需要借我的势!”
“皇帝和皇后……”说到伏后,织成在马上不由得扭头去看,椒房殿的殿门依然大开,可一直望到宫殿深处。
虽然门户深幽,不能看到那对落魄的帝后,但是皇帝那样怔忡孤寂的身影,仿佛烙在心上一样,每每想到,便是没来由的一阵难受。
刘协并不是昏君。后世的史书上多次都谈到了这一点。只是他命不好,出生于风雨飘摇的汉末,总是被权臣所掳,先是董卓,后是郭汜,再后是曹操,奔波流离,从未有一天安顿过,当然也没有一天手握兵权。
今夜她是见证人,亲自见到了曹丕这权臣之子,是如何藐视皇帝那微茫不可辨的皇权。
曹丕却误会了她的意思,漫不经心道:“今晚一过,伏寿便是废后,你不用担心。”
“废后?当真就……就这么废了?”
过去无论看书还是电视剧,每次要废个皇后,朝廷内外便如沸腾起一锅滚粥。盖因皇后乃天下之母,与嫔妃不同。
怎么伏后就这样被废了?说起来她只是哭闹了几句而已,便轻易地被决定了命运?皇帝先前拒绝在废后的圣旨上盖印,其实到头来还是拗不过。
织成想了一想,在宫中呆了这几日,也听说伏后生了两子,便又问道:“皇后有子,岂能妄论废黜?”
“有子,可以无子。”
曹丕淡淡答道。
暗蓝夜色如厚重的丝绒,新月如眉,便是那丝绒上金丝剌绣的一勾,越显出夜的沉重。
“……”织成转念之间,已经察觉出曹丕这淡淡两句话中的杀气,猛地噤了声。
前半夜那不休不止,以一路摧枯拉朽之势迅猛扑来的大风,此时已是消失。四周静寂,马蹄的哒哒声听起来分外清晰,有条不紊地敲打着地面。跟随马后的南军卫士们的甲片互相撞击,发出嚓嚓轻响,隐有金戈之音。
也只有曹丕,才敢在深夜之中,放马邺宫罢?
这名义上被四海所仰望的宫庭,沉浸在冷月之中,所有的浮华壮丽,都仿佛被深深地冻住了,唯有剌骨寒意,不断散发出来。仿佛绝望的皇权,即使被封于冰层之下,犹自不甘心地在试图挣扎。
“你是怎么察觉马超尚在室中?”
织成僵着身子,不敢靠近身后那散放出温热气息的所在,然而在这寒冷的夜里,那所在又如此诱惑。几度忍耐之后,赶紧找了个话题。
“既然宫里几处火都是你放的,自然是你占了先机。而以你的性子,既然是抢先一步,必是你已察觉到伏寿将要下手,已露出了端倪。那么奸细一定已经到了宫中。”
曹丕手握缰绳,身形笔直如枪。他只要一骑到马上,自然便多出了一种肃杀冷毅之态,倒没怎么在意织成的纠结心思:
“宫中最为紧要的二人,便是陛下与伏氏。陛下那里一向戒卫森严,倒是伏氏……”
他轻轻地嗤笑一声,不知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别人:
“好一个阳安长公主之女,端的是有优伶之伎。自董贵人死后,一直便是那样温懦之态,今日才算见了獠牙。”
“她也是被逼无奈……”织成低低道:“也没想到今夜之后,一切化为乌有。”
她第一句话太低,即使隔得这样近,曹丕也没有听清,倒是听见了后面两句,微微一笑,道:
“不错,即使是马孟起亲自前来,又能如何?蛟龙亦要困于险滩,何况不过是一条徒有蛟龙之名的长虫罢了!”
“你知道奸细潜入宫中,无处可去,唯有呆在中宫。可是郑长使虽然找出了夹壁,那夹壁中分明空无一人,你又怎么知道他并没有逃走,却是藏身于榻下呢?”
织成已经转开了话题。
“伏氏颜色有异,又始终不肯离开床榻。况且还有一点,我却是向你学来的。”坐得久了,织成的腰身不由得往后靠去,恰好感知到曹丕说话的气流,隐约吹起她耳后的鬓发,有些热,有些软,有些快要酥化了去。
她赶紧再一次坐直身子:“何事?”
“观其衣饰。”曹丕双腿轻轻一夹,黑马轻嘶一声,往前猛地窜出几步,织成险些栽倒,忙不迭抓紧了他的衣袖。身躯所独有的温热之气透过袖层,瞬间薰染了她的指尖,暖融融的,极为舒服,让她根本舍不得丢开。
曹丕似若未觉,道:“伏氏敛藏良久,一朝迸发,定然不是个粗心大意之辈,既然她做下这样的大事,不可能不卸了衣饰,做出熟睡之状。即使她忘了,她的心腹侍女也不会忘了提醒。可是她偏偏一副不伦不类的打扮,那耳珰倒也罢了,尚可借口疏忽带过,然而一个穿着中衣的人,有什么必要连足上也穿有袜履,裹得严严实实?”
隔得近了,能感觉到他吐出的气息,也是温热而清新:“你是否也是发现了这一点,才没有随他们一起退出殿外?”
“唔?”在这男子独有的气息里,织成只觉自己的心越跳越快,红晕从耳垂一直扩散到脸颊颈项,虽然因了夜色的遮掩看不分明,然而毕仿佛饮了些热醪,晕晕忽忽的,竟有些醺然之意,思绪都有了一瞬间的粘滞,此时蓦然惊觉过来:
“是。其实不仅是我发现了,何晏等人也是明白的。他们之所以退出去,不过是要便于你更好行事,也便于诱出那人罢了。倒是你,马超从榻下袭击你时,你为何不大声叫卫士进来?何必冒此奇险?”
“近一年来阿父出征没有带过我,都是子建随行。”曹丕提缰的手顿了顿:“难得遇上这样的悍勇之徒,很想试试自己有无手生。”
“上一次在凝晖殿中,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亲自以剑术会一会阿苑的么?”
夜色之下,她的声音已恢复了冷静,清清冷冷,莹莹冰冰,如琉璃般,仿佛已清晰地映照出他真实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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