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端倪(2 / 2)
自己从小便在恶浊之中打滚,倒也罢了。十四娘却不同,从陆府那样高贵的门第,忽然落入这样的尘埃,又亲眼见着了最冷酷狠绝的场景,知道人与人之间,并不都象陆府的主宾一样,长袖揖让、雅致有节;这种巨大的落差和冲击力,会不会一直郁结在十四娘的心底,慢慢长大,到最后变成丑恶硕大的毒瘤?
推往更广处去看,辛室,乃至整个绫锦院、织造司,那千百名被蔑称为织奴的织工们,她们的心中,是否比此时的十四娘更黑暗、更无助、更茫然?
这些黑暗的力量汇聚在一起,才扭曲了本来美好的女子心性,将这辛室、绫锦院、织造司,变成了阴暗的人间地狱。
如果说此前织成只是将辛室当作暂时落脚之所,心心念念不过是为了寻到“流风回雪锦”的线索,此时她的心却被真实地触动了。
自己不远千年,抛下熟悉的、安逸的生活,穿越回到这遥远纷乱的三国时代,难道仅仅只是为了在充当实验品的同时,寻到“流风回雪锦”,达成柯以轩的心愿么?
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这个时代的过客,事实上从洛水河底爬起来的那一刻起,自己早已与这个时代密不可分。
不敢说利用自己来自现代的一些知识和思想,能促进这个时代多少的前进,但哪怕只是唤醒这些辛室女子心中,和现代女子同样具有的自立、坚强、柔韧的性情,尽可能地让她们活得更安全、更尊严,这趟穿越之旅,也算没有白来!
织成心中思绪翻滚,三人脚下却不再停歇,一气走出巷道,眼前忽然开阔,居然是一片茫茫的平野。只是不远处有一道砖墙,从中将那片平野隔开,但饶是如此,仍觉眼界心胸,都为之一宽。
只是没了屋宇的遮挡,风势更大些了,且带着一股呛鼻的浓烈异味。那异味非腥非臭,有些象烧过的木灰气,偏又带着丝丝的恶甜,比起尸首的血腥味,更令人作呕。十四娘的脸色已有些苍白,似乎马上就要吐出来。
孙婆子喝道:“松手!”
织成与十四娘赶紧丢开了十三娘的尸首,孙婆子就着这股势头,竟然将尸首凌空抡了个半圆,砰地一声,丢在了一处凹地中!又在周围划拉了些枯枝落叶,堆在尸首旁边。
织成拍了拍十四娘的背心,帮她顺了顺气,问孙婆子道:“就在这烧么?”
孙婆子先前来的时候,已找别的织室讨要了一小壶石脂油。此时她便将这油淋在十三娘尸首上,另一手取出火石,但双手上都是油腻,颇有不便。
织成道:“让我来罢。”
孙婆子看了她一眼,看得出眼神中颇有些惊奇的意味,嘎嘎笑道:“你这大娘胆子倒大,不但跟着我来这化人场,还敢亲手点火?”
十四娘在旁边已呕了几回,只是未曾进食,吐出来的全是酸水。闻言便叫道:“大……大娘……别碰……”
“都抬了一路,还怕最后送她一程?”
织成不以为然,啪啪敲击了几下火石,成功地击起火星,点着了火绒。
“可是……”
十四娘话音未落,织成已将火绒丢向了尸首,轰地一声,火苗冲起,刹那间焰光连成一片血红。
“啊!”十四娘尖叫一声,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却听织成口中喃喃念道:
“尘归尘,土归土,来从来,去所去!”
“尘归尘,土归土……”十四娘终于稳了稳心神,睁开眼来,但见孙婆子又寻了些枯枝来,不断地往火中加入一些来助燃,火头也越来越大,一片血红火焰中,十三娘的尸首已蜷曲不可识。
“这是哪里的句子,虽不过六字,却似有无穷玄奥啊……”当时因曹氏父子擅长辞赋诗歌,又广纳贤才,聚集于邺城的才子颇多,便是常人也都以才学为傲,所以文学的风气在魏是十分浓郁的。十四娘毕竟曾是陆府婢,一听便知道织成这几句话很有深意。
“随便说说罢了。”织成简单地答道,她当然不会说前两句的出处,是来自她在现代的知识:“我也是听一个大贤说过,就记下了。你看,我们每个人的最后,可不都是这样,就象尘土终会回归大地,我们也终会回归到来的地方。”
她这几句话,实在是心有所感。不说十四娘,便是孙婆子听了,也默默无言。
三人立在那里,看着十三娘那曾悍恶一时的躯壳,渐渐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孙婆子做事仔细,候火熄后,又在余烬中找寻了些未烧尽的骨殖,用石头细细砸碎。那些骨殖被火烧脆后,轻轻一砸,便化为齑粉。
十四娘忍不住问道:“这是做甚?为何要弄得粉碎?”
孙婆子头也不抬,继续砸着那些骨殖,道:“我们这些进了织造司的人,不是家里实在活不下去,又不肯为娼妓,才甘愿卖断身价入籍做织工的;便是因了家族获罪,才被没入官中为奴的罪孥妻女。早就没有亲人啦,也不会有人来收尸,更不会有那个福气葬入家墓……织造司哪天不死几个人?也没人管你丧葬,所以都是这般弄成齑粉,被风一吹,也就随风散了。”
她浑浊的眼珠,看向墙外苍茫的原野:“被风吹散了,也未见得不是好事,你看那外面的天地,多么自在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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