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 230. 良宵酒狂(2)(1 / 1)
滋德殿。偏殿。
君贵仍旧在批阅奏表。
并不是有什么重大的奏表非要在这个时候批阅,而是……他不想显得那么着急。他好奇,但是他不急。他的一举一动,无论通过什么渠道,君怜肯定都会知道,他不想让君怜感到他很着急。
最好,让这一夜显得就是稀松平常的一夜。他如常办完了公事,如常回到他的女人身边,如常歇息。如此而已。
这世上恨不得有成千上万只眼睛在盯着他:观察他的一切,分析他的眉高眼低、语气轻重、出入久暂,并由此探索隐藏在所有表象背后的他的真实心意。恩宠王朴,是他对臣属们发出的一个清晰信号:他鼓励这样的人积极为国朝贡献力量。这个信号已经足够简单干脆,他没必要通过特别的举动去加重它的强度,为它增添一些额外的枝枝蔓蔓。
应化之道,平衡而止。天家做事讲究均衡。均衡,火候很重要。符魏王的例子是个警示。
这一刻,他不是男人,不是丈夫,他只是帝王。
丛玉阁。
远山与秋池并肩倚靠在阁楼栏杆上,看着远处晚霞的余烬。三两个宫人远远退在后面。
丛玉阁是远山的阁子,秋池晚来无事,过来串门。进封之后,她们经常这样互相探视。在过往的九年之中,她们已经习惯了相伴在一起做事,乍让她们分开,还真不适应。尤其到了夜间,华灯初上,总会无端感到孤独。
有风吹过栏杆,吹动了她们的簪环坠子,在暮光中一闪一闪,像是冥冥中不知谁的目光烁烁。
远山叹了口气:“今日……是官家始幸王菁娘的日子。”
秋池道:“知道。日间景福殿那边折腾了一天,那动静……”
远山转过脸看着秋池:“我问你,可不许打诳语:进封之后,官家召幸过你几回?”
秋池红了脸:“就那一回,不是告诉你了么?官家忙着安抚圣人呢,哪有功夫顾咱们?依我看,若不是圣人提醒,官家怕是连这一回也不会降召的。”
远山又叹了口气:“我也一样。圣人真是个好人,不仅顾念着咱们这样的老人,便是对新人……那日,王菁娘那么无礼,她也没说什么。”
秋池道:“唉,走着瞧吧,这王菁娘,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只怕从此不够圣人烦心的了。”
坤宁宫。偏殿。夜色迷离。
殿内灯烛通明。
三张琴案琴凳呈半口字型铺设在殿内,琴案上瑶琴反射出柔和的烛光。放在上首琴案上的是君怜的“三辰”,放在左侧琴案的是朱雀的“九烛”,放在右侧琴案的瑶琴名叫“六羽”,是内府新从民间搜集上来的古琴。
君怜与朱雀到坤宁宫后殿探视完早早入睡的观音和训哥儿,相伴来到偏殿。十几个侍从前导后随。君怜见殿内已经按照自己的吩咐布置好,便向众人道:“莲叶、五两、承璋留下听用,廷献进来侍琴,其他人到殿外候着吧。”
龙涎香盛,满殿淡淡的芬芳。
廷献净了手,逐一拿丝绢擦拭毕三张琴,又正了音,方向正在品茶的君怜和朱雀禀道:“回圣人,令主,可以抚琴了。”
君怜颔首,对廷献道:“你去坐到‘六羽’那里。”
廷献一愣:“臣去?”
“嗯。三张琴,咱们三个一人一张,今夜索性抚一宿,抚到抚不动了为止,好不好?”君怜淡淡道。
朱雀和廷献知她此时心里不好受,也不驳她,均附和道:“好!”朱雀又道:“索性咱们今日来个‘琴宵’,要是有酒,就更好了。弹指琴迷,扶头酒醉,岂不美哉?”
“那有何难?”君怜转向莲叶,“去让御厨房送两大罐‘麻姑酿’来,并腌雉鸡肉、胭脂柿子膏、芝麻烧等诸样小食、果子、点心十二种,参差着搭配齐了才好。省得夜深我们饿了,再将他们从被窝里叫起来伺候。”莲叶领命而去。
一时三人净了手,清雅而坐。
君怜道:“薰风如沐,星辉如霰,好个熠熠良宵,我先来一曲吧。”说罢,她便屏息静气,按徽揉弦,抚了一曲《良宵引》。
《良宵引》据传是隋代名将贺若弼所作的琴曲,以宁和曲风吟咏良宵,原本就引人遐思,此番更是被君怜抚得雍容淡远、委婉清恬,一派缥缈高致气象。
然而,朱雀和廷献却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景福殿。后殿。
菁娘还在等待,可是显然已经感到了焦躁。她不停地站起身,又坐下,反复催促乳母万氏和使女桐华等:“去看看,再去看看!”
“菁娘,今日虽说是你的好日子,也别太着急……”乳母万氏劝道,“官家降了旨要来,就一定会来的。你急成这样,叫宫里人瞧见了,可不知怎么笑话你呢!”
“哼,谁敢笑话我?”菁娘红了脸道,“官家英雄威武,高平之战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赢得世人多少仰慕!世间未出阁的年轻女子,谁不想嫁给官家?她们笑话我,只不过因为官家不要她们罢了。”
“好好,你快坐下,已过戌正,依我看,官家就快要来了。”万氏忙哄道。
正说话间,忽听外间一阵唱礼之声。菁娘抿住嘴,一颗心登时狂跳起来。万氏忙将她扶到榻边坐下,想替她搭上障面盖头,菁娘却伸手将盖头挡开,只拿眼睛痴痴看向殿门。
未几,只见帘栊掀起,几名内侍入内,躬身打着帘子,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入殿中。
菁娘站了起来,满面通红。可是她只略一垂目,却又重新抬眼,大胆地看向官家。
万氏与殿中的其他宫人跪了下去:“拜见陛下。”
菁娘不拜,亦不言,仍旧看着官家。已经看得呆了。
君贵走近她,迎着她的目光打量着她,不由笑道:“呵,你就是菁娘吧?”
跪拜于地的万氏着急地拉拉菁娘的衣角。菁娘回过神来,红着脸仓促应道:“是。”
君贵四下看看殿中张灯结彩的热烈氛围,对众人道:“你们都平身,出去吧。”众人急忙应喏退出。君贵走至榻边坐下,看着菁娘发呆的模样,忍笑道:“你学过宫规吧?见了朕,为何不行礼呢?你是不怕朕呢,还是太怕朕了呢?”
“臣妾不怕陛下。”菁娘忽然展颜一笑,“陛下有什么可怕的?”
君贵来了兴趣:“朕不可怕么?”
“不可怕。”菁娘含笑道,“臣妾在家里的时候,早听说过陛下的战功。臣妾那时就想,要是能够见陛下一面就好了。臣妾一定要亲眼看看,将刘崇打得屁滚尿流的皇帝,到底长什么模样!”
君贵笑道:“今日你见到了,怎么样?”
“要说真话么?”“当然。”“臣妾只有一个念头。”“什么念头?”“为什么不早一点见到陛下,为什么不早一点嫁给陛下!”
“呵,”君贵为她的孩子气感到好笑,“早一点,就不一定会有今天了。”
“不是的!”菁娘激动道,“陛下当年镇守澶州的时候,臣妾跟随着叔父也在那里。叔父那时经常出入陛下左右,竟没有一次将臣妾带到澶州衙署的后苑去拜见主官。倘若那时候臣妾就见到陛下,臣妾岂不是可以提早好几年来到陛下身边么?”
君贵看着她,笑容渐渐凝固。
“……上次陛下让叔父赐给臣妾的芝麻烧,臣妾一直都没舍得吃完。臣妾想,要是什么时候,陛下能亲自赐给臣妾芝麻烧就好了……”
君贵怦然心动。
这一刻,他不再是帝王,他只是个男人。
一个被野猫样的少女所热烈仰慕、以及为这样无保留的仰慕而情迷的男人。
坤宁宫。偏殿。
君怜仍旧在抚《良宵引》。原曲本来不长,可是她一遍接一遍地抚奏,这已经是第三遍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对于菁娘,对于君贵,这当然是一个良宵。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她也曾经有过那么多的良宵。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正是因为知道自己曾经怎样被他爱过,一想到今夜他将要以那样的爱去爱别人,她才愈发感到难以忍受。
《良宵引》并不是对别人的祝福,而是对自己生命中那些美好光阴的纪念。
一曲终了。君怜抬手离弦,久久不语。
龙涎香销,烛泪堆积,真是个难耐的良宵。
终究是朱雀潇洒,笑道:“如此良夜,老弹这软绵绵的曲子做什么?来来来,听我抚一曲《沧浪》。”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浪高浪低,浪缓浪急,激清扬浊之际,一切看得分明。没什么大不了的。
轮到廷献。廷献说:“我为圣人抚一曲《酒狂》。”朱雀道:“且慢,酒来!”君怜道:“好,咱们就喝酒。”
三人共饮,连饮。至于微醺,至于沉醉。
酒入柔肠,初始千回百转;酒上颅顶,转而意气飞扬。
廷献真的醉弹《酒狂》,弦声愈来愈急,愈来愈狂,愈来愈不可遏制。
他们都醉了。每个人心里,各有各的苦。泪水流了一脸。
这也是他们的良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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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怜主题-迷失】
南方有浮图,终岁渡芒苦。
我今翩跹至,为仰凌虚数。
蒲叶大如舆,榴花小似珠。
风过铜铃动,迷魂不知悟。
(借自本书作者近诗《浮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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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出自《诗经-桃夭》,是贺新嫁娘的诗歌,后半句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于归,就是出嫁的意思。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出自《诗经-大雅-卷阿》,意思是凤与凰相偕而飞,比喻夫妻相亲相爱。“凤凰于飞,和鸣锵锵”,出自《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意思是凤与凰相偕而飞,互相和鸣,声音嘹亮,比喻夫妻情感和谐。
《沧浪》是本书为朱雀所专拟的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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