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 129. 扫地之宴(1)(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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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内。御道。日光漫洒在洁白的石路上。群鸟高飞,浅淡到近乎于无的影子倏忽从御道上掠过。

一支壮观的队伍在御道上不疾不徐地前进。这支队伍有两个核心。居后的核心是一架八抬的朱漆肩舆。这是因皇子妇蔡国夫人有喜,而皇孙女瑽儿幼小,由官家特谕批给她们乘坐的。居前的核心,则是骑在马上的皇子。在宫城内可以视事情的疾缓程度便宜骑马,这是官家对皇子的特恩。皇子对此一直敬谢推辞,不肯骄纵张狂,今日因要相伴妻女前行,这才第一次骑在马上。

滋德殿。殿门大开。金碧辉煌。瑞香扑鼻。

皇子夫妇告进。官家宣谕入内。

君贵与君怜双双迈入殿堂。观音已经可以稳稳地行走,此时,东方氏将观音从怀中放到地下交给君怜,君怜便携了观音的手,跟在君贵身后,庄重地向前走去。

他们的父皇或皇祖父、官家郭威正在丹墀之下等待着他们,满脸含笑。

“儿臣叩见父皇。”“臣妾叩见父皇。”

小小的观音,还不会跪拜,也被引领着,向皇祖父鞠躬行礼。

“免礼免礼。君怜,你有了身子,更不要拜了,快起来。”官家一迭声制止,旁边的宫人忙过去搀扶皇子妇。君贵也笑着牵起观音的手。

君怜笑道:“多谢父皇顾念。”起身从容站好,又敛衽一福道:“河中一别,倏忽三年有余,女儿心中着实牵挂义父康健。这一礼,是女儿见过父亲的家礼。”

官家端详着君怜,温言道:“好,好。君怜,爹也甚是挂念你。连同小孃,虽说没有见过你,也是……”

他蓦然停了下来。

今日应该尽享天伦,不要把话题往伤感了带。可是,德妃的缺位,让这天伦无论如何掩饰,也不得圆满。伤感是不可避免的。

君贵和君怜都没有说话,小心地保持着脸上的笑意。笑意有些发僵。

“啊,瑽儿来了,翁翁可算见到瑽儿了……”官家自己转换了话题,向儿子儿媳笑道。又蹲下来,冲着观音张开了双臂:“来,瑽儿,让翁翁抱抱!”君贵忙将女儿交到父亲手里。

官家一把将观音抱起来,仔细看着她:“好孩子,不要怕,第一次来见翁翁……翁翁可是着实惦记你呢……”

他勉力抑制着心潮的涌动。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抱着雁儿,第一次端详那个小小的、娇嫩的、活泼的生命……

至于再往前的,他就不敢想了。

也许是真的上了年纪了,伤感一次比一次来得快,来得密,来得让人猝不及防了。

情绪的骤然低郁甚至让他不禁咳嗽了几声。君贵君怜两人忙上前道:“爹,要紧不要紧?喝口水么?要不……瑽儿还是给我们抱着?”

官家连连摇手,笑道:“不妨事,不要水。春日来了,不过偶尔发作片刻,不打紧。-呵,别想跟爹抢瑽儿,爹刚抱上,不舍得还给你们呐。”说着,他又慈祥地看着观音。

观音从未进入过这种庄严空旷的殿宇,可是并不怯场,由得祖父抱着,也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静静看着他。那模样,好像她早就认识眼前这个翁翁、早就熟悉眼前这间庙堂似的。

“瑽儿,叫翁翁,问翁翁好。”君怜小声教着女儿。观音真的学着叫了一声:“翁翁……。”

官家大喜:“好,好!我的小孙女嘴巴真甜!翁翁刚才太高兴了,没听清楚,你再叫一声?”观音果然又娇柔地叫了声:“翁……翁……”

“好听,太好听了!”官家喜不自胜,转向儿子和儿媳问道:“瑽儿小名是叫观音吧?”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抚着观音的小脑袋瓜,爱怜道:“难怪叫观音,果然生得长眼妙目、锦心绣口,一派天外气象!-来,小观音,你等着啊,翁翁有好玩意儿给你!”他向身旁的咸阳县君彤云示意。彤云含笑点点头,命两个内侍抬上来一个锦綾覆盖的木盘。

官家拉着观音的手去揭开那锦綾。锦綾既开,观音的反应且不论,君贵和君怜都发出了低声的赞叹。原来这木盘里是一台精致的傀儡人偶,居中的正是一尊持净瓶与杨柳枝的白衣观音,旁边有龙女与善财童子相侍,观音脚下又有几个正在被降服的牛鬼蛇神。整台傀儡人物造型生动,表情逼真,衣饰华丽,连牛鬼蛇神也只显得可爱而不可怕。每个人偶的关节处以牛筋相连,使得手足均可活动,尤显机巧。至于花草亭台、山石流水、瑞云莲台等景致,更是竭尽奇思,无不惟妙惟肖。

观音见了这台好玩意儿大为欢喜,毫不客气地伸出小爪子,一把将盘内最漂亮的观音人偶拿了起来玩耍。

官家笑问君贵:“瑽儿月初满周岁时,爹赐下的那几样抓周的物事,她抓了哪样啊?”

“她抓了那把剑。”君贵答道。

“好!好!抓得好!”官家见孙女如此有眼光,不由大喜,将她抱得更紧,笑着哄逗道“前日抓了剑,今日抓了观音,咱们家的小菩萨要出门降妖伏魔去咯……”

光阴流转。崇元殿前日晷的影子一点点短了。

东京的空气变得热烘烘的,夹杂着迟开的夏花的慵懒味道,以及街肆上驴的喷嚏声、马的慢蹄声、手推车的吱扭声,黔首百姓的喧哗声……,让皇朝的繁华与兴旺呈现出麻布与丝帛混搭的丰富质感来。

美丽与鄙陋、欢欣与哀愁、恣纵与隐忍、幸福与痛苦……各式各样的人生片段,在这里毫无差别地同步上演着。汴梁越来越像一座梦幻的都城了。

时令进入夏五月。

五月节过后,百虫繁孽。新除的开封府尹晋王郭荣甚至发布了一道公文,要求东京市民一起来清扫并深埋各自住屋周边的垃圾,以根除害虫滋生的环境。

开封府。政事厅。晌后。

君贵合上了手里的公文,示意身前的王朴可以退出了。到任后不久,他就将王朴从澶州调了过来,升右拾遗,担任开封府推官。王朴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而且抱负远大、思虑深远,做事又爽脆干练,从不拖泥带水,这很投他的脾气,让他颇有些离不开他。

相比外郡澶州,皇城的政事庶务要复杂、繁琐、紧要、微妙得多。好在有了澶州两年的底子,君贵处理起皇城的事务来上手很快;而一些事关王公贵族利益的政策,或与之有涉的事务,他也能较为灵活、妥当地处理-皇子的身份帮了他很大的忙,由他出面推进或弹压,阻力不是没有,但总归比外臣担当这个职务时要小一些了。

父皇对待前朝老臣和国朝功臣的态度一直都很小心谨慎,他也应该遵循这样的路数。即便他们偶尔在他面前摆摆谱、不甚合作,他也只能忍耐和承受。有的时候,他甚至亲自造访耆老如冯道苏禹珪、枢臣如李榖范质等的府第,请教政务。在朝臣们看来,皇子这种降贵纡尊的态度,表明了他对他们的尊重,心里自然是受用的,因此少不得也要拿出积极的态度来,以示回应。

不过,也有一些事情,虽然微小,却不是那么好办。东京城以及东京城里的人们有着自己的一套处事习惯。

比如清理住屋周边垃圾除五害这道政令,在不少高官府邸那里就执行不下去。他们的家院习惯将垃圾运到府邸外一定距离的某个犄角旮旯处就不管了,任由乞丐翻拣,以为好比随缘施舍。被乞丐翻拣过的垃圾堆,又会被野狗之类的再翻拣一遍,最后搞得一地狼藉。其中那些轻质的物事,也许有天会被一阵大风卷到天上,飘飘悠悠,不知去向何方。

在刚刚过去的春季,一场漫天大风中,甚至有根沾满血迹的布腰带,不知怎么飞进了大内,挂在了后苑的花树枝头,落到了官家眼里。

那天,君贵例行去宫中向父皇问安。父皇脸色很不好看,命内侍将“飞到宫里的一样民间物事”拿给他瞧瞧。当他见到内侍托在木盘里呈上来的这条血污布带时,顿时目瞪口呆。

他们都是见惯血污的人,可是以如此方式突兀地出现在如此场所的血污,却不能不让他们感到惊心动魄。

几千年传承下来,皇家有许多规矩,许多迷信,许多不能触碰的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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