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 115. 父子君臣(1)(1 / 1)
黄昏。大内。滋德殿。
皇帝郭威坐在书案前看奏疏。新春伊始,臣属所上的奏疏以歌颂天子恩德和问候请安的内容居多。对这类奏疏,郭威只是扫一眼、淡淡一笑,就放到旁边。不过也有不少论事的奏疏,尤其关于地方政务得失的,他便看得特别仔细。
彤云和仙草等默默陪在近处,不时替他添换滚热的汤水、剪剪灯花。
“提醒得好!”忽然,官家郭威自言自语了一句。他将一张奏表拿在手心里拍打拍打,脸上露出了笑容,“朕早有此意!”他转向立在身侧的彤云,“这个什么牛租,不讲理得很,早就该废了。朕在民间的时候就知道,不知有多少恶吏拿此事来害人,哼!-彤云,你家人也在乡里务农,听说过牛租这回事没有?”
彤云脸色一变,低头道:“听……听说过。”
所谓牛租,是其时一项特别的税收条目。朱温(后来的后梁太祖)当年攻打淮南时,抢回了数以千、万计的耕牛。他把耕牛租借给本国东南诸郡的百姓,同时向他们收取沉重的租税。如今六十余年过去了,当年抢回来的那批牛,早变作了牛鬼,可是这项租子,还在没完没了地收下去。因为官府说了,牛也可能下犊子啊。
郭威笑道:“朕从此将它废了,再不让它祸害百姓,如何?”
彤云的眼中忽然充满了泪水。她整顿衣衫,跪地向郭威叩首道:“若果真如此,臣妾要替父老乡亲、替天下农夫农妇感谢官家的恩德!”
彤云的这个反应出乎官家郭威的意料,他疑惑道:“怎么?”
彤云垂泪道:“回官家的话,当年,臣妾家里就是因为再也交不起这个牛租,才把臣妾卖给人牙经纪的。……自然,最终能够卖到官家府上服役,是臣妾几世修来的福报,臣妾感激不尽;可是,天下不知还有多少人家的幼年儿女,就因为这可恶的牛租而被迫与父母分离,或遭打杀,或辗转天涯,最终过早凄凉地结束掉生命……”
郭威默然片刻,长叹一口气:“唉,彤云,朕应该早些废掉它的。以后再有这种事,你,还有仙草,你们要早些提醒朕才是啊。”
彤云与仙草忙依礼应诺。
这一年闰在正月。
广顺三年闰正月十四日。日间。大内。滋德殿。
田重霸将皇子荣请求入觐的手书跪呈于皇帝郭威座前。
皇帝看罢儿子的家信,略一思索,便低声对田重霸说道:“你即刻去到澶州,传朕口谕,命皇子荣立时入京,待明日朕散了早朝后,到滋德殿见朕。”
闰正月十四日。夜。澶州镇宁军治后苑。客堂。
田重霸向皇子传达皇帝口谕。皇子跪受已毕,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
闰正月十四日。深夜。澶州通往汴京的官道。
暗沉沉的大路上,几个光点由远及近,一晃,再由近及远。人与马的影子倏忽如电。光点是御马者手中所擎的火炬。马蹄声疾。
闰正月十五日。晨。大内。
几只飞鸟掠过御殿的黄绿琉璃瓦,在空中盘旋两圈,落回庑顶的鸱吻上歇息。从鸱吻处向下望去,此时走在御道上的那一行人小如虫蚁。
一身锦袍轻装的皇子荣便是急急行走在晨曦中的人们之一员。他的身前,是前引的内侍;他的身后,是曹瀚和林远等几员部将。
御道干净、洁白、坚硬,一直延伸到父皇所在的宫殿深处。
也许意识到自己走得过急,有些气喘,他稍微缓下了脚步,以便将自己调整得更加从容。
未几,君贵来到滋德殿外告进。内侍进去禀报,旋即出来朗声道:“宣皇子荣。”
君贵迈步进入殿中。
丹墀上,御座中,远远地,他终于看见了父亲的身影。
初春的朝气和芳馨瞬间在金红交织的宝殿中弥漫开来。
他急急趋至丹墀下,跪拜如仪:“儿臣君贵,给父皇请安。”
多么熟悉的场景,上次到这里拜见父皇,也是在父子暌隔多日之后。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包括那时候挣扎于深渊的心情,也似乎俯拾可得。
同样的,父皇从丹墀降阶,来到了他的眼前。同样的,父皇的语声传入他的耳中:“荣哥儿,这一次,咱们爷儿俩又是多久没有见面了?”
他仰起头:“两年……零九天。”
父亲点点头,轻声重复道:“嗯,两年零九天。”
他凝视着父亲。父亲的两鬓花白了,额头又添了皱纹,眼里的精光似乎也不再如以前那样咄咄逼人。
仅仅两年不见,爹已经老了如许!
他感到自己的心在颤抖,颤抖得慌;在抽搐,抽搐得痛。
他满怀酸楚,热泪盈眶。“爹……”
父亲一如既往地向他伸出了手,父亲的手上青筋暴突,皮色苍劲。“起来说话吧。”父亲拉了他一把。他感到,父亲的力道没有以前饱满充沛了。
他的泪水滴落到滋德殿的地板上。
“傻儿子,傻儿子!”父亲淡淡一笑,拍了拍他的肩。“不是见到了么,哭什么?”
他哽咽难言。
“两年没让你入京,没让你来见我,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是么?觉得委屈,是么?”父亲轻声道。
“以前有过,现在不是了。”他勉力调整着情绪,“儿子只是想念得紧,儿子不知道爹过得好不好……”
父亲的眼中也有泪花滚动,可是父亲比他控制得好,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太华生长松,亭亭凌霜雪’,‘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荣哥儿,爹不让你来,自有爹的道理……”
他默然片刻,忽然跪地请罪道:“……爹,张美的事,是儿子做错了。”
父亲看着他:“嗯?说说看。”
“张美之所以那样做,完全是被儿子逼迫得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儿子强求不可行之事,此罪一也;属下弄虚作假,儿子却一无所知,连爹为何将他调走,一开始都没有弄明白,身为主官,失察至此,此罪二也……”
父亲淡淡一笑:“你能明白这两条,就够了。此事今后不必说了。起来吧。”
君贵依言起身,看着父亲,斟酌道:“这两年来,爹做了不少大事。儿子在藩,虽不能接近帝枢,对于爹的思虑谋略,也多少有所感悟……”
父亲在上座坐下,示意君贵也入座。父亲目光炯炯:“荣哥儿,爹正想要你跟爹说说这些话呢。不必说你体会到的爹的意思,就说你自己的意思。天下大小事,无不可谈。”
君贵沉吟道:“好,儿子就把自己想到的都说出来,请爹指点。……儿子以为,皇朝新立,军事安全当为第一要务,所以平慕容、讨河东,都是为了稳固既有基业,平息纷争,阻断藩镇妄念;而一旦四野初定,就要转向民生养息……两百年的战乱,皇朝境内满目疮痍,民力惟艰,良田荒芜,所以爹下诏招抚流亡,奖励耕殖;……另一方面,苍生虽然困窘至此,豪强们却大肆掠夺聚敛,恣意剥削,所以爹厉行节俭,又下诏禁止地方利用羡余扰民,这是以天子垂范臣僚,带头返利于民。一开源,一节流,则皇朝肌体可望恢复,中原重获生机,也可以期待……
“不过,因战事连年,生民死亡过多,便是再三劝勉农事,一时也难以获得足够的劳力。那年平定三藩后,据儿子所知,由寺院僧侣敛聚起来的骸骨,就达二十万之数,这还只是河中一带的数字。儿子在澶州,曾数次征发民夫修城治河,王朴、张美等绞尽脑汁,也常常难以征集到应有的人数……
“与此同时,寺院却占有大量农田和人口。庙田的出产不纳税,出家的僧尼不事生产、不服徭役。……不少庶民看到天下有如此好事,纷纷谋求藏身伽蓝。对于地方豪强而言,既然修寺盖庙是一桩大大有利可图的生意,便乐得为之提供钱财资助。于是,没有朝廷发放的度牒,也敢私下度人;一间庙装不下,便易地再起新宇。……儿子在澶州,就取缔过两家未经朝廷注册在籍的新庙。庙中私度的僧尼,不过是为一口饭吃,哪里谈得上什么修行。甚至,儿子还亲眼见过作奸犯科者隐匿于庙宇,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佛法的信徒……
“此外,国中法度也显得混乱。目今法令多因循前朝,但执行起来,各地、各部司又号令不一。同一桩事,常常有不同的人拿着不同条款来互相批驳,最后只能靠主官自行研判,难免顾此失彼,恣意妄断。儿子手下的王赞,判冤决狱,辨析引据律令,算是十分中肯的了,仍旧不免为乱法所困扰。倘若其它州郡的执事做不到王赞这样呢?倘若有人故意利用律令的漏洞和冲突来营私牟利呢?……
“再说中国故地。河东、江南、西蜀、岭南、幽燕……大片的土地与生民割裂在外,尚未纳入皇朝治下,倘若放任不管,异日必为大患。故此,一旦民力和缓下来,资财积聚充足,就该谋求统一……
君贵在滔滔不绝地说,父亲一直用心在听。听到这里,父亲打断了他:“哦?你认为这些中国故地都应当尽速收回?”
君贵有点疑惑:“难道爹认为不应该么?”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