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古怪山巅神与异(2 / 2)
别人上山都是上山修道,青衣小童上山就真的只是上山。
走在牛角渡山路上,周海镜突然问了个关于郑大风的问题,“明明是一位别具肝肠的世外高人,何必故作小人姿态,惹人厌烦,有什么意思?”
高蹈虚空云雾中的山上神仙,某些喜欢故作高深的练气士,平易近人的武学宗师,假装不拘小节实则蝇营狗苟的江湖中人,她也见了不止一箩筐的名字了,像郑大风这么好像生怕别人把他当高人的,依旧罕见。
曹耕心想了想,认真回答道:“认得自我太清楚的人,越是无根浮萍,随水而流,入海之前,就想与岸边多说几句,既怕被记住太多,却又怕被遗忘太快。”
周海镜随口问道:“大骊朝廷为什么不提高练气士在官员中所占的比例。”
除了大骊宋氏,一洲各国,想要在庙堂上边多些练气士,无论是担任文官武将,供奉客卿,都是求之不得,非不愿实不能也。
曹耕心随意说道:“腐朽气如蒸笼,容易劝退勃勃朝气。”
周海镜深深看了眼这位公认蹲茅坑不拉屎、却能够一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的曹酒鬼,呦,还挺有见地。
郑大风故意不去瞧那边郎有情妾有意的眉来眼去,恶心!又有些伤心,苦日子何时熬出头,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一个青衫长褂穿着布鞋的佝偻老人,早早等候在了藩属跳鱼山的山门口。
还有个白发童子站着,满脸喜庆神色。一手提笔,一手拿本册子,跃跃欲试。
发了发了。
这次一口气来了十六个啊,全部都是地仙之下的练气士、炼神三境之下的武夫。
喜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
老厨子身边,还站着个很不想站在此地的岑鸳机。
岑鸳机神色尴尬道:“朱先生,我真的可以给别人教拳?”
朱敛笑呵呵道:“你是山主钦点的正副两位教拳人选之一,你不用怀疑山主看人的眼光。”
岑鸳机当年从第一眼起,她就确实没怀疑过陈山主的“眼光”,而且坚信无疑。岑鸳机是到很后来,才逐渐改观。
朱先生这是一语双关?既说陈山主没有看错自己,又是在暗示自己没有看错陈山主?
朱敛忍俊不禁,也没有多说什么。道理就怕但是,事情最怕万一,世人都怕误会。
但是岑鸳机误会陈山主,朱敛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反而是一种自家落魄山独有的美好。
堂堂落魄山的山主,散步走在自家地盘的山路神道上,与那走桩不停的女子武夫擦肩而过,一个觉得对方故意不看自己,定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个觉得自己正大光明看几眼同道武夫而已,便会有登徒子的嫌疑,可若是不看半眼,就是心虚,看与不看,都是错,冤不冤?
岑鸳机好奇问道:“就算山主事务繁重,脱不开身,换成裴钱来教拳,不是更好?是因为桐叶洲那边开凿大渎,缺她不得?”
朱敛摇头道:“裴钱只适合学拳,不合适给人教拳。”
“为何?”
“裴钱自我。”
岑鸳机听得一头雾水。
朱敛耐心解释道:“裴钱的拳,就是她自己的拳。因为裴钱的拳招拳理拳意拳法,都是她独有的,就算她愿意倾囊相授,想要借拳给谁看,反复观摩,对方也接不住,学不会。裴钱拳法神意,一切都是往内收的,我们山主,之所以是裴钱的师父,就在于他既可以往内收神,也可以往外分神,那么只要山主自己愿意,就可以让旁观者,学拳者,条理分明,历历在目,一见了然。”
岑鸳机有些伤感,“千辛万苦学武练拳,好像都敌不过一个‘天赋’。”
朱敛笑道:“不要跟裴钱比天赋,这就很没有意思了嘛,在这一点上,数座天下,除了林江仙、裴杯和曹慈寥寥几个,哪怕是我们山主在内,都不敢随随便便跟裴钱作同境问拳。你以为裴钱小时候,跑去剑气长城,用“梦游”这种蹩脚理由糊弄得了山主?实话告诉你,当年山主在竹楼二楼,曾经想以同境教拳裴钱,结果嘛,跟你差不多,都是挨了一招就倒地了。”
岑鸳机忍住笑,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听说,她小心翼翼问道:“陈山主为何不让朱先生教拳?”
朱敛笑道:“不赶巧,我已经与山主约了一场架要打,双方约定会于今年大雪纷飞时节,在南苑国京城问拳。在这之前,我要好好琢磨琢磨,怎么输得好看几分。”
一袭雪白长袍,身材修长,见谁都是笑眯眯的。
正是掌律长命,她要比岑鸳机高出半个头。
有人觉得这位落魄山掌律十分温柔动人,却也有觉得森森恐怖,十分渗人。
不知谁评选出来的落魄山四巨头。
大管家朱敛,掌律长命,泉府韦文龙,首席供奉周肥。
从上山起,至今为止,长命好像都没有与谁红过脸。
长命微笑道:“山主此次没有现身,这些孩子心里边,会不会有些想法?”
朱敛笑道:“不至于。如今大骊王朝,削尖了脑袋都想要往落魄山的人,不计其数。朝廷刑部那边对选人一事,十分上心且谨慎,不会傻到弄几个心胸狭隘的孩子送来我们这边,虽说其中有半数,都是关系户,出身大骊豪阀世族、山上仙府,但是他们这点身份,算得了什么。故而刑部那边选人,除了修道习武的资质根骨,必须出类拔萃,是一等一的好,心性也一定不能差了,否则哪天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让好事变成坏事,连累大骊朝廷膈应了落魄山,呵呵,到时候别说刑部尚书要申饬重罚当初负责选人的本部官吏,肯定还要去追责某人背后的家族、仙府,恐怕连皇帝陛下都要亲自过问此事。所以这十六人,一个个,自身心里都是有数的,到了落魄山,敢不懂事,以后他们估计连懂事的机会都没有了。”
落魄山愿意对他们寄予期望,精心栽培,不是这些孩子觉得想见陈山主就能见到的理由。
耳坠一枚金色圆环的魏檗,凭空现身山脚。
朱敛微笑道:“夜游神君怎么也来凑热闹了,就不怕排场太大,吓到那些初出茅庐的孩子们。”
魏檗懒得接话。
这个新称呼,落魄山中,就数青衣小童喊得最欢。谁敢大不敬喊什么魏山君,魏兄,他就跟人急眼,非要纠正对方才肯罢休。
等到陈平安返回落魄山,有人撑腰,陈灵均在魏檗这边,就了不得,不得了。魏檗想要收拾陈灵均不是一天两天了。
魏檗想起一事,“剑气长城的老聋儿,道号龙声,化名甘棠,在剑气长城战场跌境,走了趟蛮荒道场,就又升境重返巅峰,如今老聋儿还是飞升境,很快就会来到落魄山担任记名供奉。”
那白发童子嘀咕一句,真晦气,咋个又跑来个飞升境供奉。
就不能学那流霞洲青宫太保荆蒿,上山喝过酒就乖乖滚蛋?
长命问道:“你们觉得郭竹酒如何?”
魏檗奇怪道:“长命掌律问这个做什么?”
朱敛却是门儿清,说道:“长命道友才当几年掌律,就想撂挑子了,不合适吧?”
魏檗这才心中了然。
长命笑道:“当然不是马上卸任掌律职务,就是觉得如果此事当真可行,我可以早做准备。”
落魄山掌律的下一任人选,长命其实心中确实有了个想法,就是山主亲传弟子,来自剑气长城、进过避暑行宫的郭竹酒。
先前她们一起陪着山主,走过一趟莲藕福地的大木观之行,长命就对郭竹酒刮目相看,十分看好,怎么看怎么满意。
郭竹酒是同门师姐裴钱的“苦手”,白发童子拉着貂帽少女,一起尊奉郭竹酒为盟主……这些事情,看似是嬉笑玩闹,其实深究一二,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一艘流霞舟临近处州地界,陈平安喊来蒲柳、管窥沈刻三人,在屋内分别落座,开门见山道:“你们很快就要跟随顾璨去扶摇洲开宗立派,成为一座崭新宗门的初代祖师,长久以往,在山内外受人敬仰,不是一件容易事,不要时日一久就习以为常。离别在即,丑话说在前头,我能把你们送进去,我就能把你们拖出来,到时候顾璨想拦都拦不住,况且他也未必会拦。”
两人一鬼噤若寒蝉,那真名徐馥的元婴境老妪,战战兢兢,壮起胆子打破沉默,“我等谨遵陈先生教诲。”
他们都是个顶个的人精,要说顾璨跟陈平安是什么关系,什么交情,哪里需要多说半句,他们都是亲眼见亲耳闻的。
陈平安真要收拾他们几个,都不用说话,见了面,丢给眼神给顾宗主,顾璨肯定二话不说就把他们宰掉了。
一宗之主,在自家地盘清理门户,又不需要跟中土文庙报备的。
沈刻在陈剑仙手上吃苦头最多,在那些鬼打墙一般的“惨淡年月”里,何止是苦不堪言一句可以打发了的?既然被老妪蒲柳抢了先机,老宗师便立即站起身,抱拳沉声道:“陈剑仙,沈刻如今已经幡然醒悟,痛改前非,若非承蒙陈剑仙厚爱,得以侥幸跟随顾宗主,捞了个谱牒身份,此时此刻都敢说句良心话,自离开那座天地的第一步起,沈刻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不管还有几年几十年可活,以后就是奔着当个好人做好事去的,陈剑仙道法无穷,当知沈刻这些言语,是诚挚无比的心里话,无一字是那假模假样的虚头巴脑。”
沈刻都起身表态了,连累老妪徐馥和鬼物管窥,都只得站起身以表诚意。
陈平安双手笼袖,点头笑道:“话是真心无疑的,落在事上的真假,还得再等等,再看看。事先说好,你有本事让我今日信以为真,来日在什么事上骗了我,就是罪加一等。”
沈刻越说越意气风发,只管把持一个念头澄澈到底,豁出去了,朗声道:“绝不给陈剑仙看错沈刻的机会就是了。”
陈平安伸手虚按两下,示意他们都坐下聊,没必要这么拘谨,“我会让顾璨帮你在祖师堂点燃一盏续命灯,也不给你沈刻贪生怕死就不敢当好人做好事的机会。”
沈刻屁股刚摸了一下椅面,就赶紧起身再次谢过陈剑仙。老宗师喜出望外,真有这等好事?!
徐馥与管窥面面相觑,点燃一盏祖师堂续命灯,真就等于多出一条性命了。
陈平安也不愿只是单纯以力压人,让他们几个一想起陈平安这个名字就长久噩梦,缓缓道:“或问何谓君子,只是一个诚心正意的念头,久而久之,把持到底,自然临小事如临大敌,坐密室如坐通衢。昼夜不息,三省吾身检点自我,年复一年,坚定此心行道,自然临大敌若无其事,置身闹市通天地。反问世间,谁能在利字上欺我,谁能在名字上辱我,百年千秋万古,谁能真正拘得了一个我?”
屋内如“密室”,三人细细咀嚼这番言语,竟是谁都不敢率先打破沉默,各人心中各有赞叹。
反正沈刻就觉得陈山主不愧是一位拳法通神的止境武夫,平缓言语如递重拳,教旁人有跪地磕头顶礼膜拜的冲动。
同样当过教书先生的鬼物管窥,却是觉得陈平安无愧是文圣关门弟子身份。老妪徐馥则觉得陈剑仙与那宁姚是天作之合。
陈平安其实挺尴尬的,只得打趣一句,用以解嘲,“别发蒙犯愣啊,赶紧掏出纸笔,记下这几句金玉良言。”
凝重气氛骤然为之轻松几分,陈平安说道:“分别在即,那我们双方就都各念对方的好,如何?”
沈刻已经找到某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了,不等其余两人发话,就已经开口道:“沈某人心悦诚服,敢不从命?!”
不知怎的,之前对落魄山怕得要死,这会儿,沈刻觉得自己便是上山都无惧了。
好话都被沈刻抢先说了,徐馥和管窥就只好依葫芦画瓢。
陈平安起身走到窗口,微笑道:“我们家乡有句老话,说一个人不能眼睛穷,兜里没钱,兴许是暂时的,眼睛穷了,却是要穷一辈子的。”
徐馥和管窥不约而同望向沈刻,老宗师满脸疑惑,反而以眼神询问他们,你们不都是马屁精吗?沈某给你们机会你们不中用啊。
刘羡阳啧啧称奇道:“你说落魄山风气,怪不怪?”
顾璨笑着点头道:“芝兰熏笼一个,久而自花香?”
黄烈只得酝酿措辞附和一句,“陈山主功莫大焉。”
到牛角渡,近落魄山了。
今日无事,哪怕不赚钱,也很值钱。
又是一天平安无事小神仙。
那拨登上跳鱼山而非落魄山的十六人,由于在山脚瞧见了那位道号长命的掌律祖师,他们心中失落,便小了些。
即便正主依旧没有现身,落魄山终究没有将他们视为可有可无,当成一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存在。
但是他们并不清楚,其实当时陈平安就坐在跳鱼山道的台阶顶部,不但如此,还有刘剑仙和狂徒顾璨。
只是施展了一门障眼法,没有让他们瞧见而已。
刘羡阳想要坐在中间,顾璨不让,刘羡阳就自己挪位置,结果顾璨就跟着挪位置,刘羡阳怒了,让大哥出点小风头,咋个了嘛。
始终没办法得逞的刘羡阳愤愤道:“小鼻涕虫,都是马上要当宗主的人了,你幼稚不幼稚?!”
顾璨笑呵呵道:“我幼稚你不幼稚。”
等到刘羡阳得知陈平安今天不会现身,那就无所谓了,立即起身拍拍屁股走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刘宗主先去那条铁匠铺子附近的龙须河,熟门熟路,在两边腋下夹了一只鸭子,回自家山头炖笋干鸭煲去了。可惜算不得老鸭煲,差了点年份。
陈平安和顾璨回了集灵峰,年轻隐官言语客气,郑清嘉更是客气得不能再客气了,这让陈平安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顾璨与这位道号鸳湖的金翠城女仙,其实是头回见面,安置起来也简单,刘幽州是副宗主,郑清嘉就当个名不符其实的财神爷。
裴钱只好再次使用三山符,离开桐叶洲那座鱼鳞渡,到了莲藕福地,裴钱先去了那座南苑国京城内的心相寺。
武运汹涌而至,又一次被裴钱以双拳打散,武运如雨,洒落福地人间。
某处古怪山巅,裴钱随之顶替掉了陈平安的“最高”位置。
除了等于刚刚步入武道第一脚的武夫第一境不算,从二境到山巅境,总计八个境界,就在山巅有八个位置。
再加上止境三层,气盛,归真,神到。故而总计十一个位置。
万年以来,每一位天才武夫与同时代武夫争胜,以每个“当下”的最强某境,登高步入下一境界,就都可以得到各自天下一份天地间的武运馈赠。但整整一万年,人间武夫数不胜数,以最强二字跻身下一境的武夫,数量并不算少,但是能够来到这里站一会儿、尤其是还能不让位的,无一例外,都是武道天才中的天才。
只是不到两百年光阴,山巅旧面孔就被快速换掉了大半。
青冥天下林江仙,这位鸦山林师,如今是当之无愧的人间武夫第一人。
当这位真名燕国的剑气长城祭官,以归真至神到,曾经来过此地一次。
大端王朝女子武神,浩然天下武学第一人裴杯,她在山巅有一席之地。
作为裴杯的嫡传弟子,一袭白衣的曹慈,一人却是在此独占四个位置。
陈平安也曾来过此地,只是没站几天,就被自己的开山弟子挤掉位置了。
于是此时此地,就有了两个不同岁数的裴钱。
先有一个古怪灵精的黑炭小姑娘。
再是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
裴钱没能瞧见在这里“师父”,她不言不语,站在山巅原地等了半天,发现心神依旧没有返回原处,她便默默走下山去,都懒得跟那个存在废话半句。
再次为裴钱破例一次的古怪存在,走在她身边,微笑道:“不错,比我预期要更快现身。”
裴钱本就心情不佳,只是想起师父挨了半拳,她忍了又忍,才没有说出一句关你屁事。
那位万年之前、靠双拳为人间开辟出一条武道的兵家初祖,笑道:“总不至于为那轻飘飘半拳记仇到现在吧?”
裴钱实在是忍了又忍,终究是还是忍不住,只是不忘记先说“前辈”二字,再来一句,“你怎么这么嘴臭呢?”
觉得我上次登山再下山,言行举止没有礼数,你有本事就冲我来啊,把账算在我师父头上,算什么英雄好汉。
兵家初祖爽朗大笑道:“陈平安那小子,学拳本事尚可,一般般,比曹慈差了一大截,收徒本事却是相当不错。”
裴钱吃一堑长一智,担心这厮不讲半点江湖道义,她只是闷闷下山,不再言语。
搁以往,就小黑炭那脾气,让你知道什么叫爆竹,什么叫祖坟冒青烟。
兵家初祖将裴钱一路护送到山脚,笑道:“回去跟陈平安说一声,可以来山脚一叙。”
只是山脚?
裴钱没好气道:“前辈本事那么大,自己请我师父去啊。”
那位身形模糊的高大男子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揉一揉裴钱的脑袋,“这脾气,随谁呢。”
裴钱转头躲开,与之怒目相向。
下一刻,裴钱刚要转头望向山巅,心神就被丢出了这座苍茫天地。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双眸粹然金色的男子,双手笼袖站在山巅,居高临下,与那转头与自己对视的魁梧男子,眯眼微笑,“不请自来,算是半个故人重逢吧,你如果不服气,那就……打一架?”
兵家初祖凝视那个身形,嗤笑道:“半个一而已,就敢充大爷,吓唬我?”
不曾想“那人”身边,多出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以剑拄地,“吓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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