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江湖怨 中(1 / 2)
旭日初升,寺庙钟声的余音刚落,一名少年郎领着两名婢女、三名护卫踏上最后一层阶梯,登上山顶处的山门。立定站稳,少年郎放眼望去,见大敞的庙门左右,茶铺以及糕点铺早早开张,已经有三三两两客人坐在其中用早饭。
少年锦衣执扇,通身的气势叫人看着便知非富即贵。他面上带着令人仿觉春风拂面的笑容,玉质扇柄扇轻敲掌心,自言自语般道:“多年未归,此处变化似乎并不大……”
他身旁较年轻的橙衣婢女听罢,好奇地问:“少爷,昨日便见你对此处大街小巷甚是熟稔,你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啊?”
少年回答:“若水,你跟着我的时间较短,不知道也是正常。初临蜀地之际,我爹担任的正是此镇县令,我在此一直生活到八岁,爹升官以后方随着他迁去渝都。我的童年……便是在这里度过,怎能不熟悉?”
“嘻嘻,难怪昨日那个大胖子县令说着要带少爷领略什么风光,实则想要讨好少爷,还有想诓少爷到青楼去,都被少爷你识破、拒绝了呢。”
另一名粉衣、金镯、碧玉簪的婢女对若水嗔道:“少爷说去哪儿便去哪儿就是了,就你小妮子问题多,什么都要问个究竟。”
“哎哟,洛衣姐就知道说我啦。”若水吐了吐舌头,对少年道,“少爷,我们接下来要到庙里去吗?今个儿也不是求神的日子,到庙里去是要做什么呢?”
说着说着,她见洛衣面带“孺子不可教也”地摇头,立刻收住:“好嘛好嘛,人家不问这个就是了,那就快些走吧。”
五人顺着碎石子路朝寺庙中走,入门不久,路过许多扫地僧人后,就瞧一名主持打扮的僧人拄着禅杖自大雄宝殿内迎面走出。
僧人见有客人造访,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晨安。”
“主持晨安。”少年双手合十回礼。
僧人端详少年模样,瞅他唇红齿白、神采飞扬,便知其非寻常家庭所出,道:“这位公子模样甚是陌生,想必是外地来客。若要礼佛卜筮,请往殿内走。”
少年道:“主持客气了,我虽是外地来客,但也算得上半个来苏人。此次前来非为卜筮,而为祭拜已逝故人。”
若水在后头小声发出疑问:“已逝故人?奇怪,似乎没有听府里的老人说过这种事情嘛?”
洛衣用手肘捅了捅若水腰间:“少爷说话好好听,别插嘴。”
僧人并非好奇心旺盛之人,并不问究竟,抬手往前引:“既然如此,恰好贫僧亦要往往生殿去,公子可愿与贫僧同行?”
“自然与主持同行。”少年展开玉扇轻扇两下,对僧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边跟在僧人后头朝安放置灵位的往生殿走,一边对若水解释道,“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我多年不曾回到来苏,如今连故人灵位在何处,似乎都记不大清楚了。”
若水轻轻“呀”了一声:“少爷这个‘故人’,想必对少爷来说非常重要吧?不然少爷也不会带着我们千里迢迢从渝都跑到这里来。”
“重要……也许吧。即使是,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有一些人,你失去后才懂得要珍惜他们,但有些本以为重要的人,你失去后,却发现原来并没有想象中这么重要。”
若水不明白少年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也许是如有所指,也许只是有感而发。不过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她一个婢女所能够回答的。
僧人听闻少年言语,为少年年少老成倍感疑惑,道:“阿弥陀佛,正所谓世事无常。没有谁能够预见未来,并为此所作出的选择全部正确。得失与否,乃是由天来决定,铭记与否,则是由时间决定,公子不必如此。”
少年摇头:“世事确实是无常……但是多年前曾有一人告诉我,一切不幸的发生,到底还是因为我的力量太弱,无法识破、无法改变……现在的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太对了。事已至此,我又能怎么样,我还能做什么呢……”
“公子年纪轻轻,竟出这般心灰意冷之言,想必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少年笑了笑,不再言语。僧人亦不再追问,步入往生殿后,再作他言:“不知公子可否还记得灵位所在,是否需要贫僧引路?”
“多谢主持好意,不必了。故人灵位所在,即使印象模糊,倒也不至于完全忘记。”少年拒绝,与僧人在往生殿一层处道别,带着仆人顺着楼梯一直走到第三层。
整座往生殿共五层,灵位由下到上按照什么排列,不用多说想必大家都心如明镜。少年也许是真的记不清故人灵位所在,只得自楼梯口第一个牌位一个一个看过去,最终驻步在楼层中央,目光停在桌上供奉的牌位。
其上书:赵莺。
“少爷,这位……就是你的故人吗?听名字似乎是个女子呢,她和你是什么关系?”若水问道。
“不深不浅的关系。”少年似是而非地回答,让两名婢女将臂上挽着的、装有香烛水果的篮子放下,然后摆手示意他们都退下。
可是几人都不为所动,洛衣垂眸福身道:“少爷,您出门前夫人有命,令我们不得离开您五步范围内,以保护少爷安全,还请您体谅。”
少年笑容不改,眼中多了两分微不可闻的情绪:“先说佛门之地,该处武僧不少,怎可能轻易让贼人进入?再说此处这般大小、这般清静,贼人又要藏身于何处?不过再退几步,我断不可能忽然间消失,你们大可放心。”
“话这么说是没有错啦,可夫人再三言明要我们保护好少爷的。”若水扭了扭身子,可怜兮兮地瞅着少年,“少爷不想让我们受罚的是不是?”
少年轻叹口气,背过身,面朝灵位。正在几人以为他妥协之时,忽然道:“是夫人命你们这么做,还是柳大小姐命你们这么做?是为保护我的安全,还是为监视我有无与其他女子接触?有些时候我真怀疑,我到底是你们的少爷,还是你们看管的囚犯?”
若水怔住,不知如何作答。洛衣则当机立断地挥手,让身边人按照少年所说往后退,她则与若水将拜祭用的贡品摆好,然后退到楼梯口站定,温声细语道:“少爷言重了。”
却也没有否认他所说的话。
少年显然不是愚笨之人,怎会不懂其中意味——他空顶着一个少爷的名头,实际上做主的乃是他身边的贴身婢女。
少年走到牌位前,将香烛点燃插在牌位前的香鼎中,后退两步缓缓跪坐在蒲团上。他如今的情况,与当年竟有不少相似……除了主角换了人,地点换作渝都,目的与过程何其相似。
说实在话,他对此并不惊讶,或者说早有所料。令他黯然的原因,是他不曾想过他会遭到这样的对待。这样不顾亲情血缘的利用,还有那些冠冕堂皇冷血无情的话,而这一切只因某些人想要不断往上爬。至于为什么要不断往上爬,不是他想不明白,而是他不敢多想。
他读的是诗经论语,学的是孔孟之道,却是官宦之子,如此显得特别可笑。怪就怪在,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抵抗,怪就怪在,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他都试图去做一个听话的好儿子。
于是现在的一切,就是他为心中怀抱的美好愿望而努力所收获的。
少年直直盯着牌位,无声地问:赵姨,你当年是不是也曾茫然不知所措?又是什么,让你下了服从赴死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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