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恰似黄粱梦(1 / 2)
【卷一 一刀惊人】
(一)恰似黄粱梦
一点鹅羽般的雪落了下来,掠过薄而锋利的刃身隐入被寒风吹折的白草丛中。
极北的风声凛冽,时而如万兽奔腾呼吼,时而似幽魂泣诉。风声之外,还依稀可辨刀刃擦过风劲时的嗡鸣,携卷着凌乱的踏践声在白茫茫的雪崖上回荡着。
稀薄的云在狂风中翻飞,月光洒在雪尘弥漫的断崖上。不止是月光,还有剑影刀光!
两人,一刀,一剑正在那见方之地来往。只见得一人白袍飘荡,斗笠垂纱。虽看不清容颜,但一招一式婉柔至极,明显出于女子手笔。这人手中执一刀,但并未出鞘,竟也与对方斗得有来有回。
另一人黑衫猎猎,面上戴一朱发青眼的丑罗刹面具,手中百二斤玄铁重剑舞得虎虎生风,劲道猛厉。
二人斗了百来合,皆是平分秋色,难分高下。兴许是斗倦了,那黑衣人旋身闪避,将玄铁剑重重往地上一杵,道。
“天下第一刀客——‘玉白三刀’果然名不虚传。”
白衣人收了手,冷冰冰道。“若是敌不过你,这天下第一的名号要来何用。”
黑衣罗刹听了后仰天长笑,那声音粗哑难听,正好似是那青面獠牙的面具发出的。“哈——!你是天下第一刀客,我是世上第一恶人,鳌头对上榜首,哪里有敌过敌不过的道理?”
风又吹得紧了些,霎时间寒意挟着杀意四起,北风飒飒,杀气腾腾,如针刺颊,如刀剜骨。两人虽只是各执兵戈伫立着,在神意上已短兵相接,难解难分。
一片肃杀中,黑衣罗刹忽道。“‘玉白三刀’举世闻名,有言道,一刀惊人,二刀伤人,三刀杀人。出到第三刀时,纵使敌手乃神兵降世也必定一命呜呼。如今你这玉白刀连鞘都未出,怎么,堂堂天下第一刀客连个恶棍都没胆杀?”
“我天山门的刀只为精博武艺而挥,不为杀人取命出鞘。”白衣刀客说,但手却握住了刀柄缓缓抽出。“今日,也不例外。”
这刀通体晶莹雪亮,月色皎皎,刀影亦绰绰。
此刀一出,二人心知肚明:两合之后,这场战斗必定收官。看是玉白刀会出第三刀,还是黑衣人在第二刀时先取刀客项上人头。
“难,难,难!”黑衣罗刹连说三个“难”字,哈哈大笑道。“我杀你师父,杀你同门,竟逼不得你出三刀!怪不得常言道刀有意,人无情。”
听敌手说出这些骇人话语,白衣刀客竟是动也不动,握刀的手坚如磐石,仿若那血海深仇分毫都不放在心上一般。北风呼啸着掀起薄薄的斗笠纱,隐约露出了那人粉雕玉琢似的面颊,嘴角轻抿着,似笑似悲。
玉白刀光灼灼,玄铁剑鸣嗡嗡。两人各退半步,陡一出手,身形刹那间弥散在了鹅毛大雪中。只听得寒风呼啸声、刀剑锒铛声,以及黑衣罗刹嘶哑的低笑声。
“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我看今日只有两个结果——”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雪沫狂暴地向四周扑溅!穹庐之下,白雪之间,天地间好似惟有这二人。
一声脆响从风中传来,随即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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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内一片寂静,说书人讲到故事这段时脚尖一点,刷板“啪”的一声响了起来。伸着脖子屏气凝神的听客见他慢悠悠收了折扇,知道他卖关子不说,要等“下回分解”了。心急又有钱的扔来几个铜钱,心急却没钱的就收了脖子唉声叹气的啜一口茶水。如鸟雀般叽喳的讨论说笑声渐渐四起,茶馆又恢复了喧闹,茶客们对这个故事津津乐道。
“这‘你死’和‘我活’不全都算是他赢嘛!哈哈,这黑衣罗刹到底够胆,能在天下第一刀客面前放话。”
“我看啊,还是玉白刀客稳赢。”
“哎,你们说——玉白刀客会不会是位绝世女子?正因过于美艳绝伦,才用那斗笠掩面不给一窥真面目。”
“再来一段!”“来一段!”各处的窃窃私语渐渐汇成一个声音,听客们闹腾起来。说书先生收了个盆盈钵满,笑着抖了抖胡子,清清嗓准备再说一段。没想到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先生说得不对!”
这声音突兀,听客们纷纷目瞪口呆地往窗边望去。但见一僮仆趴在窗沿,见数十道目光炯炯射来,他怯生生地缩了缩脑袋,却还是开口道。
“方才说玉白刀客属天山门下,但天山只有独门剑法相传,哪来使刀的?”
新来的听客觉得有理,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但说书先生却庞然大怒,脱下一只鞋向他掷去。
“又是你这小崽子!钱一文不给,茶也一口不喝,专门拆台,你是诚心不让我糊口啊?”
店内霎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见识字的说书人出此洋相,听客们捧腹大笑。老茶客早就对此情此景见怪不怪——当地人都知道金家府上的仆从王小元爱听说书,犹爱江湖故事,能把武林一百零八派扳着指头一个个数出来,各路英雄的七大姑八大姨恩怨情仇关系也都能倒背如流。他也因此成为了说书人们的克星:凡是错一点,王小元总能将这些偏倚清清楚楚地挑出来。
王小元被笑声羞红了脸,说书人的鞋子又打得他脑袋生痛,便灰溜溜地从窗棂处下来踏在地上。
一旁的茶客认得他,嬉笑道。“小元,这回再气跑说书先生可就要被金少爷用杖子打啦。”
“金少爷性子躁,听你又来偷听说书又要火气大了,哈哈哈。”
“下回你来说一段!”
少年仆役张口结舌答不上话,只得生涩地笑了一笑,跌跌撞撞地走远了。他两眼迷迷瞪瞪的,路看得不太清,时常一步三跤。有些茶客看他可怜,有时还会丢给他几文钱。
这里无人不知王小元是金家的家生仆役,自两年前打柴被困在山里被救回后,人总有点神神叨叨的,不仅干不来端茶送水这些活儿,两眼还被树枝利石划得失了好眼神。不过眼睛看不清不打紧,那些让他牵肠挂肚的江湖趣事只需留着耳朵听清就成。
这不,王小元边走耳朵还不依不挠地朝着茶馆的方向,挂念着那黑白二人的后续,所幸说书声悠悠地飘了过来。
“……那黑面罗刹不是别人,正是候天楼少主,虽是恶人,却也是当今天下第一暗卫。向来手起刀落,残忍不仁。”
“经与玉白刀客一战,他双手尽废,腿足受创,与废人无异。这也难怪,问遍天下武林高手,有谁敢接玉白刀的第三刀?但奇的是——虽说他在这两年里从江湖销声匿迹,候天楼的势力却不减半分……”
王小元听得出神,哪里注意得到脚下的路?只见他一个恍惚踩上了地上的小圆石子,顿时身形不稳向前摔去,狼狈地滚了几圈儿。待他带着糊着鼻血的面颊抬起时,说书的声音早已远去了,与此同时一阵腾腾热气和麦芽糖的甜香扑面而来。
他瞪大眼睛瞅了瞅,依稀辨出自己恰巧摔在一个卖糖人儿的老爷子面前。那担子上黄灿灿的,都是些孩童爱的公鸡、兔儿、蝴蝶,还有些花花草草的样式。但最吸睛的是其中的几个身负刀剑的糖人,小仆役一见就辨了出来:那是前朝当世家喻户晓的大侠高手们。
这回他连说书声都顾不得仔细去听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胡乱抹了一把脸便凑到糖人面前。他越是对那些糖人左瞧右瞧,心底里就越发喜爱。可惜囊中羞涩,怎么也摸不出几个铜板来。
挑着糖人担的是一个面色赤红的壮实老人,见王小元光看不买,气得吹胡子瞪眼。但看他盯着这些糖人儿如痴如醉的模样,心里又不禁有几分窃喜,便粗声粗气地喝道。“你这小毛头,我考你一考。若是答对了,我就送一个糖人给你如何?”
见少年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老汉就指着其中的一个人儿问,“这是谁?”
“寒山下武无功大侠,当今武林盟主!”小元觉得自己的脑袋瓜忽而清明了,飞快地答道。
“这个?”
“苗寨高手寨方宝,会使避水枪!”
老汉的手指一点过去,王小元就抢着说出那些名字。
“‘千人面’颜随便,黑莲教护法!”
“这位是红烛娘子,旁边的是夜叉左不正!”
听他说得又快又对,老汉笑逐颜开。拿起剩下几个糖人儿凑到他面前,“你这小娃娃还真有两下子,你仔细看看,这几个你可猜不准!”
王小元眯细了眼打量,这是一位年过花甲、身躯壮实却手脚细长的老侠客,佝偻着背,手中执一竹木棍。他绞尽脑汁,终于模模糊糊想起一个名字。“……丐帮的…竹老翁。”
老者忽而仰天大笑,笑声如洪钟般震得他胸腔鼓动。“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一个天下无人记得的小名,这小毛毛倒是能讲得出来!”
说罢,他用纸裹了两个糖人儿用力塞到少年仆役手里,“拿去拿去,老夫今日见你,也算是得缘了。”
王小元又惊又喜,他看着老汉的通红脸面,忽而觉得他与那竹老翁的糖人儿竟有几分相似,但身边哪里有那标志性的竹木棍?于是他索性不再多想,低头去看那两个得来的糖人,又是一惊一喜。
左手的糖人儿带着大斗笠,面纱垂下看不清容颜,但手里那刀王小元是认得的——正是让他倾心不已的天山门玉白刀!
老汉道:“这玉白刀客也算是后起之秀了,名气最大的便是那三刀——一刀惊人,二刀伤人,三刀杀人。可惜断崖一战后这刀客不见踪影,已然销声匿迹两年啦。”
王小元点了点头,随即疑惑地看向右手的糖人儿。那是一个身着深色斗篷,头戴罗刹面具的刺客模样的人物。“这是候天楼的……?”
“你想问老夫为何做这个糖人儿?”老汉咧嘴一笑,“大侠要做,恶人也要做,手艺活分什么善恶!而且你若是看他怄火,一口喀嚓嚼碎咽了肚里也解气。”
王小元左瞧右瞧,将糖人重新包好收起,畏畏缩缩地向老汉鞠了三次躬,这才小心翼翼地挪步往回走了,每走一步还要悄悄回头向老汉看一眼,露出感激又迷糊的笑容。
老汉拾掇拾掇自己的糖人摊,将扁担重新担回肩上。看着小仆役走远的方向,他又放声大笑了一阵,挑起担子悠然远去了。
仔细一看,那扁担却不同寻常,虽说遍布泥污尘灰,却可分明辨出是一条碧绿光滑的绿竹棒。
—
待王小元回到金家府上时,日头已上三竿。
这回他出门是为抓药。平日里干不了什么细致活儿,他便偶尔被金少爷使唤去跑腿。但坏事的是每次出门总得耽搁上好久的行程——这回被茶馆里的说书勾去了魂,全然忘记了跑腿的事儿,因而总归免不了一顿责骂。
少年仆役惴惴不安地踏入金府。果不其然,他左脚甫一落定,一个沙哑的公鸭嗓就迎面扑来。
“王——小——元!”
王小元浑身一颤,身板忽地绷直,冷汗直冒地看着一只脚从书房门里伸出来。
来人正是脾气暴躁的金少爷,但见他身材矮小,却着一肥大袖衫,迈起步子来甚是滑稽。乱得像鸡窝的头发下,一对狐疑又冲人的吊眼正直勾勾瞪着他。他这主子单名一个乌字,脾气不顺,声音又聒噪难听,因而纵使有钱有势也还是成为了街坊孩童口中的笑料。
金乌三步并作两步气冲冲来到这小仆役面前,夺过手里的药包,又狠狠推了一把他肩膀,嚷道。
“药房就几步路,瞧你花了多少个时辰?上哪儿野去了!”
王小元嗫嚅着说不出话,这时金少爷眼尖,一下瞥到了他手里用纸包着的糖人儿,便毫不客气地抢过来把纸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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