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梦摇(陆明姣X容鹤辞)(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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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缓悠扬的曲调漂浮在舞池中央,每一个音符都能请托在掌心之中。容鹤辞的步履,是与这曲调安然相合的。

北平城的陆明姣,她爱十里洋场的繁华,爱月下绽放的芙蓉,也爱千家朦胧的夜色,却忍不住年久失修的温柔。

第六章

容鹤辞的五指只虚插在陆明姣的五指间,指尖微抬着,那是蝴蝶也不敢轻易触碰的玫瑰。陆明姣手指往里扣了扣,他指缝里的温热蔓延至她掌心,神经末梢也攀上一股子说不出的酥麻感。

高跟鞋与光滑的地面摩擦奏出清脆的乐曲,陆明姣推动着容鹤辞,步伐越发轻快灵动。

“先生,跳舞就要这样轻快才有意思。”容鹤辞的指尖拂过陆明姣的指缝,有些微凉。陆明姣轻挑起唇,水光潋滟的唇像被水洗过似的润泽。她抬起眼,眼角微微向上挑,仔细瞧了容鹤辞。

曲毕,陆明姣转身际,迎面逢上顾昀。

顾昀的眼色自容鹤辞往陆明姣身上流连,攀扯出个笑意来赞她:“我们明姣,果然不愧是‘校园皇后’啊。”

陆明姣从前在圣心学堂上学,彼时即使在一众出色优雅的小姐中,她陆明姣永远活在旁人炙热的赞美里。“校园皇后”便是她学校舞会中得来的称呼。

这样的赞美太过惺忪平常了。

至少对于陆明姣而言是这样的。

她将唇轻抿了抿往上抬,两颊一挤,梨涡小陷,只低眉应和:“您谬赞了。”

容鹤辞从后面跟着凑来,顾昀拉过他的胳膊,二人并肩站到陆明姣对面去,“明姣,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外甥容鹤辞。他刚从法国留学回来,如果有什么翻译的问题,兴许你们可以一起探讨。”

陆明姣微微颔首,算是正式打过照面。厅内的灯光似乎也随舞池的寂静而逐渐柔和,陆明姣依然笑着,只不再那般张扬明艳了。她低下眼,竟颇有种岁月静好的味道,“刚才,容先生替我解围,我还没谢谢你呢。”

陆明姣背光而立,如墨如瀑的黑色卷发此刻在光打之下像用画笔蘸取黄色颜料涂抹了头顶一片似的。她低着头,残光蹭在下颌一圈,将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挺巧的鼻尖镶了金镀了银,是有星光般的晶亮。

周围不时有目光探来,或好奇、或鄙夷,疑惑艳羡。

“我想,任何一个还算得体些的男士,都不会让一个女士遭受到这样的无礼。”容鹤辞高出陆明姣许多,他一腿在前,另一腿便隐在阴影里,稍向下蹲了些,令自己与陆明姣平视。

陆明姣是欣赏容鹤辞的,但却不喜欢与他谈话的感觉。因为——

太过无趣。

“您好,您是陆小姐吗?”真是太合适的时机了,那个角落里的小门洞,那个黑得、阴暗得几乎不能进入人眼里的门洞里跑出个小厮来,哈着腰小跑到他们跟前。

陆明姣轻挑了挑长眉,喝水时怕被烫着只敢轻嘬一口地点了头,便见那小厮觑对面二人一眼。他身子向陆明姣那儿倾了倾,却也不敢太过靠近。倒也不知是在她耳旁嚼了些什么话来。

陆明姣将珍珠手包递给那小厮,向对面二人致了歉意,“二位,家里有些事情要忙,我先失陪了,你们玩得尽兴。”

第七章

目送白色的倩影渐行渐远,直至从圆门下逃离自己的视线。顾昀扭过头瞥了眼容鹤辞,扬扬下巴询问:“怎么样?”

容鹤辞颇有点无奈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转过身,回归到了原先的那一片令他舒适的阴翳里。闭上眼时,便觉得更困倦了。如此,声儿听着便也觉懒散:“舅舅,您这红线签得太硬。陆小姐忽然走了,我寻思或许就是寻个由头好早点开溜吧?”

容鹤辞那话只说对了一半,陆明姣属实不愿与他们再多做周旋,却也只因容鹤辞说话举止过于拘谨持重,而不如她一般的“活泼”。

小厮来报时,说是她府上来了客人。如今叫容鹤辞白白扣了顶帽子,陆明姣心里可是要委屈得很。

晚间这风虽不大,刺在肌肤上却有叫人身子抖上一抖的本事。如绰守在外头,抱着臂直打哆嗦。她蜷缩着身儿挤在个旮旯里头,两眼皮正冲锋陷阵呢。

她身子微往前倾,脑袋便也一前一后地来回晃动,时不时猛的有往下掉的趋势。

陆明姣无声喟叹,抬手挡在如绰的额前。那冰凉的触感攀上如绰的前额,叫他冷得身子立即跳了起来。俩眼皮终于舍得分开,但她眼睛上像是有千斤重似的,抬眼便觉疲累。如绰揉了揉眼,嘟囔着:“小姐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这话听着还像是不满哩。

陆明姣没应声瞅她怀里一团,轻挑了挑眉。

一层灰色的轻纱覆在如绰眼前,朦朦胧胧的,很不真切。她的杏眼微眯着,抬头瞧陆明姣,不明所以的模样。

陆明姣动了动嘴,口腔内深吸入一口气,不再言语,只从她怀中将那披风夺去。

如绰见她走开,忙跟了上去。舞厅外排满了拉黄包车的等生意,厅里人大多还要晚上一个小时才散,眼下是没有生意的。而这个点又最是容易犯困打迷糊的时候。

陆明姣目光轻扫过去,心里还盘算着要坐哪辆时,挤在最后头的那位拉了车子小跑到她跟前,没来由便从兜里变出支玫瑰花来,挤了个顶灿烂的笑容道:“小姐,请上车吧。”

车夫转了半个脑袋,眼瞧陆明姣坐稳了,拉长了嗓子吁声:“您坐稳喽!”这声儿有如白马长鸣,在整个街道拉响了警报。其余等了大半晚的车夫,这才从凄苦冷清的梦里挣脱出来,却也只能望着那辆车一去不复返的长影儿罢了。

“小左没说是什么事吗?”陆明姣两腿交叠而坐,与她手里的珍珠手包一样玉白无暇的指头轻捏着手包,声音不蔓不枝地传去。

“只说是家里有客人。”如绰小跑着守在黄包车一侧,答话时喉咙里气流涌动似的,跌宕起伏。口中呼出的白气漂浮在空气里,经由北平不夜城的彩光拂照,倒煞是好看的。

陆明姣额前有些细碎的毛发,她抬手捋了捋。声音轻飘着像是喃喃自语:“究竟是什么人物,能让爸爸这么折腾一回?”

陆明姣自小便被教育要多出门与北平、上海或是留洋的人物交往,而陆定对她常去夜场的交际舞会也算是喜闻乐见。今晚是顾昀做东道主安排的场,却特意派人来叫她抢提前离去。

陆家住的是新式的洋房,伙计小左等在外头像是已守了老半天。见着她,忙把铁门打开,催促她进屋去。

第八章

路过门前的院儿时,有一片光晕铺洒在地上。陆明姣一脚踏进去,自上而下的光束蹭上她的脸,神色也柔和了几分。陆明姣仰起头,她瞳孔里隐约可见映了一轮弦月。幽深的蓝光萦绕在弦月左右,乘着风拾级而下,来到陆明姣眼前。

屋内米黄的光从吊灯上跳下跑出屋外与蓝光碰撞交合。黄色颜料上反射黄光,入眼后仍旧是黄色;蓝色颜料上反射蓝光,入眼后也仍旧是蓝光。奈何颜料的颗粒太小了,陆明姣的眼睛辨不出“综合感”来,她眼前只兀自瞧见一副绿色的画卷,再感叹一句夜色如画。

“明姣。”画卷霎然被穿心而过的利箭击碎,陆夫人从里头出来,站在台阶上瞧她。

进到屋内,毫无疑问的,那副陌生的面孔自然是第一个要注意的。

于陆明姣是,于林照悬亦是。

玫瑰深处有星光,陆明姣眼底再无光亮。她抬眼,曾缱绻北平时光的瑰丽如爆破般弥漫在无声凄楚的空气里逐渐褪去应有的色泽。隐匿在角落里,发烂发臭。

这场遇见,似乎早有预谋。

陆明姣深知,惊艳岁月的少年只存于她笔下。

陆夫人扶她坐下,热情笼络对面的年轻男人,“来,给你们介绍介绍。”陆夫人拍拍陆明姣的肩,满眼的欢喜几度要溢出眼眶来,“这是交通部护路军副司令林少将。”

年轻的男人微微欠身,说话时唇齿间染上分不易外泄的笑意:“您客气了,我是晚辈。您叫我‘照悬”就是。”他再将目光度到另一处,“陆小姐,久仰。说起来,我也是《绮梦摇》的读者。”

“谢谢。”北平城最为瑰丽的玫瑰失了色。陆明姣彼时也不知,此后多年,她再也没有力气提起笔,写下任何一个字了。

林照悬是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洋回来的军事人才,陆定夫妇眼中除了赞赏,满心欢喜的更实则是即将得到乘龙快婿的雀跃。

回了房间,陆明姣坐在床沿,听如绰边整理床铺边与她絮叨:“老爷夫人这是给小姐选夫婿呢。不过也好,我眼瞧这位林先生年纪轻轻做了副司令,想必是有本事的,配小姐也算门当户对。”

陆明姣心绪比先前定了些,她努努嘴,像蔫了的花儿,已没了水分和色泽,“管他是谁。你老爷夫人可早就把人家当自家女婿看哩。”

如绰听她这话,手掩着嘴笑,打趣她说:“我看这么亲事合适。我可仔细打量着,那位少将的眼睛再看就要粘到你身上去了。”

要嫁怕是板上钉钉了,陆明姣看开了许多。若那人身份地位与陆家匹配合适,她嫁也便嫁了就是。

第九章

陆明姣无事时喜欢去南堂的福利院转转。

其实这话倒也不对。陆明姣常去,是陆定夫妇自小教导她身为北平城名媛要多做公益善事。

快要过年了,陆明姣带了衣服和食物到福利院。与院长交谈后,她坐在花园里,只见孩子们围成一圈正唱着歌。

“啪啪啪——”一连三声击掌时的清脆响声,陆明姣也被吸引了注意。

男人蹲在地上,他的身高刹那便融进了孩子堆里。他向孩子们拍拍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果,他炫耀似的从孩子们眼前晃过,“小朋友们,今天我们要检查身体。谁先检查完,就有糖吃。”

男人侧着身,修长的风衣也拖在地上。那模样望着不羁又洒脱。待看清了那半张脸,陆明姣眉眼一怔,有些诧异。

未来得及打上招呼,男人领着咋咋呼呼,嚷着要糖的孩子们走开了。

男人从口袋中取出最后一颗糖果,递到小女孩的手里。他抬起手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含笑说:“去玩吧。”

将海绵浸入水中,海绵里蓄了水沉入水底,再拿出时用些力气挤压,便能挤出许多水来。陆明姣的心口就像是要掐出水来。她放轻了脚步,努着嘴觑他。纤细的五指陡然攀上容鹤辞的肩头,却听见女孩子隐含了三分笑意的清灵嗓音:“容先生,你怎么也在这儿?”

“砰砰砰——”心脏跳动的速度在顷刻间加快,容鹤辞深吸入一口气,谁料呛了口气,险些一个喘不过气来。转身际,二人同时起身,那双眼同初见时的狡黠灵动比之,若有似无地多了些什么,可容鹤辞看不尽。这双眼依旧像会说话一样的风情,“陆小姐,我这魂儿都差点叫你吓没了。”

“我老早就来了。是容先生太专注,才没瞧见我。”陆明姣双手一摊,柳眉轻挑着。她将脸侧着,漂亮又润滑的长卷发随着垂到胸前,此刻她只恨不得将无辜写满全脸咯。

她回到原先那长凳上坐着,将两腿抬起并拢着上下晃动,懒懒散散地说着:“所以,你是学医的嘛?”

容鹤辞晓得她刚才指不定躲在哪里看戏呢,蜻蜓点水似的点点头。

他望着她。她坐在长凳上晃着腿,那般毫无雕琢的烂漫,与陆明姣在舞池中翩然起舞的优雅与灵气,是截然不同的。

陆明姣没听见他作声,止住了动作抬眼看过去。她拍了拍长凳,使着眼色示意他坐过去。

“为什么做医生呢?”陆明姣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容鹤辞不答她,侧过头,目光仔细勾勒她的轮廓,也追问了一句:“你呢,又为什么做个作家?”

陆明姣稍微怔了怔,转过头去。偏生不巧,容鹤辞也正瞧着她。

陆明姣看了看他,很是自然地移开视线。隐在衣袖里的右手不自觉攥紧了些,指甲嵌入肌肤,那是说不出的疼。她抬眼,孩子们玩得正高兴,“旁人看我不会是作家陆明姣。”

容鹤辞疑惑的目光探过去,陆明姣低眉一笑,继而又将双腿上下晃动起来,这让她觉得好像是回到幼年时荡秋千的感觉。

“旁人只知道北平陆家的女儿陆明姣,北平社交界陆家小姐陆明姣。”

无言良久,陆明姣蓦地扬起一抹顶漂亮的笑来应他,“我马上要结婚了,容先生能赏脸来参加我的婚礼么?”

在眼底逐渐漾开的温柔波澜里,原来年少绮梦,摇晃飘零。

第十章

一九二二年,十九岁的陆明姣离开学校,奉父母之命与林照悬结婚。

同年底,容鹤辞离开北平,远赴新加坡,任新加坡文化界抗日联合会主席,成为新加坡华侨抗日领袖之一。次年二月,新加坡沦陷,容鹤辞等人流亡到印尼苏门达腊岛中西部的巴亚公务市。

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一日晚,在南洋的一个小镇失踪;八月十七日,被日本宪兵杀害于苏门答腊丛林。

一九二六年九月,陆明姣与林照悬离婚,离开北平远赴苏门答腊岛。同年底,于印度尼西亚逝世,年仅二十三岁。

又是一个夏天了。秦观的桌上放着容鹤辞的自传,扉页上写了这样一行字:她一双眼睛也在说话,睛光里荡起,心泉的秘密。

在眼底逐渐漾开的温柔波澜里,原来年少绮梦,摇晃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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