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1 / 2)

加入书签

永庆十年,陆丰县又一次遭遇了春旱。自三月起,至今已到五月了,仍是颗雨未下。

陆丰县一直就是历史上的缺粮县,在正常年景下,即使这一年走了大运,老天特别开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还得从隔壁县大量购买粮食,十之八九的农户才能混个半饱。

今年虽然又是春旱,好在常年受灾习惯了,每家每户都已经有了应对的老法子,有的人家又开始吃起了米糠,有的人家全家老少齐出动,上山去挖刚冒青的的野菜和树叶,例如马苋菜、山芋叶、尖规菜、刺苋菜、海草等,只要能填肚子的,都用作充饥。有的把家里所有值钱的财物再次搜刮搜刮,准备去换点粮食。有的人家翻箱倒柜,搜罗边边角角的余粮,到处找老鼠洞灌水,打算从老鼠到老鼠偷下的粮食,一个都不放过....毕竟,饿习惯了,也就有了法子。

而在偏僻的曲清村,村头的吴庆家中,今年春旱却是特别难捱,虽然家中的还有余粮,还不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可谁想到,他那嫁过来七八年都没下蛋的婆娘,一下子就给他添了两张白吃饭的嘴。

若换在富贵人家,一抱抱两,这是件天大的大喜事,可在这个家徒四壁的贫苦人家,这就是个过不去的槛。

吴庆两头为难,养了这两小的,婆娘奶着孩子,就要少一个下地做活的劳力,春收作物本就减产,再不抓紧夏种,若是晚稻再欠收,这一家人的日子,也就到了头了,可若是不养这两小的,他想的也很清楚,又不是没儿子,干脆和其他人家一样,送人,对于两孩子,也是一条活路,自家也可省些口粮,可没等他这话露头,他婆娘就开始拿刀动杖和他拼命。

吴庆正在头痛的时候,破旧的竹篱笆门响了一下,然后一个九岁多的,细高条小男娃慢吞吞的走了进来,并不是因为他偷懒,而是这男娃还背着一个装得半满的背篼,因为农家编竹子费工,即使这背篼有半个大人高,这孩子也不敢将背篼筐底靠在泥地上,细长的系带深深勒着他瘦骨嶙峋的肩膀,看见父亲并没有前来帮忙的意思,小男娃小心翼翼的放下野菜,才敢怯生生的道:“阿爹,打了这么些野菜,阿七口渴哩”

其实他是肚饥了。

可常年看脸色下来,他很清楚他爹现在心情,非常的,不好。

正在这时,灶房的门被打开了,额前胡乱蒙了条白巾的女人正好出来倒水,一阵米粥的香气随着门弥漫开来,阿七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肚子也应景的咕咕叫了起来,一瞧见后娘冷冰冰的脸色,他却很机灵,小心翼翼退了几步,拿起葫芦水瓢一连灌了两瓢水,这样也能把肚子撑得饱饱的。

女人狠狠剜了这个拖油瓶好几眼,没好气的把吴庆叫了进去,一把把灶房的门关上了,阿七赶紧跑了过去,巴着门缝贪婪的闻着味儿,多闻闻,就好像自己吃到了一样吧。

然而从门缝里传出的还有女人尖利的叫声:“你想得美!这是老娘身上掉下的肉...”

然后是男人低低的声音带着几丝恳请:“可阿七也是我儿子...”

女人的声音突然软了下去,也低了很多,越来越听不清了,只模糊听到:“是好人家....过去享福哩...咱们家就靠他了..”

阿七有点想继续听,可刚刚喝了太多水,现在肚子太涨了,好可惜,撒了尿就不能肚子这么饱了。

阿七叹了口气,自开春了,他就这一条裤子,过年倒是有一套新的,但是被后娘锁了,寻常时候不许穿,身上这条天晴下雨都穿着,早就看不出什么颜色了,也打了层层叠叠的补丁,可要是尿了裤子,就没了穿的,还要挨打,阿七只得急急去茅厕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背篼里的野菜已经被拿走了,晚上能喝到野菜汤了吧,阿七不确定的想。

他真的好饿啊,多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呢,无数次在深夜里饥肠辘辘,做梦都渴望过隔壁二狗家的饭香,而第二天醒来,自己却只能狼吞虎咽一碗冷冰冰的残汤,他曾经坐在桌子的角落,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眼馋着家人碗中的一点油星。

可今天,他的晚食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摆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一碗稀饭!虽然加了野菜,可碗里米粒明显多于菜叶,这是一碗稀饭!

阿七却不敢吃,先抬头看阿爹的脸色,而吴庆的眼神有些闪躲,只低头埋饭。

阿七于是拿起筷子,往嘴里送了一口饭,是甜的,白白的米粒,最淳朴不过的颜色,却有最香甜的味道,春种夏栽,秋收冬藏,一年辛苦到头,才能换来这一碗饭,怎么会不甜呢。

阿七就想起了大姐,大姐突然就穿上了干净的衣裳,却低声抹着眼泪:“阿七,你要好好的”再往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大姐。

没过多久,只比他大一岁的二姐也不见了,他往嘴里又送了一口饭。

他又想起去年过年时,二狗家杀年猪,那白胖的大肥猪从猪圈里放出来,二狗爹拿着一把白面在地上诱食,蠢笨的肥猪一步步走了出来,就为了贪眼前这一口美味,毫无察觉的走向拿着尖刀的杀猪匠,然后被抹脖,被放血,被泡进滚烫的水里,然后被杀猪匠拿刷子把外皮刷洗得白白净净,最后被分割。

他又往嘴里送了一口饭。

那晚,阿七吃完了一整碗野菜稀饭,他想,这野菜稀饭,真的太好吃了。只可惜,怕是再也吃不到了。

临睡前,阿七把一个银顶针从床板底下偷偷翻出来,这是他亲娘以前用过的,这个苦命的女人还活着时,除了白天要忙庄稼,晚上还要做一家人的穿戴,还要做点绣活去换钱,上头的花纹早已磨光了,他一直藏着,才没有被那个女人找到,他用麻绳紧紧系住,另一端系在自己大腿上,然后,夹紧了两腿,才抱着自己双腿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阿七被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擦了脸,吴庆还拿了一把断齿的梳子给他刮了刮头发,至少看起来,从头到脚都是干净的了,他乐坏了,因为吴庆还说要带他去赶集,赶集,他还是过年的时候才去过一次呢!

他蹦蹦跳跳跟在阿爹身后,凹凸不平的泥土路因为一直没有下雨,泥土硬得都有了裂口,布鞋踩上去,溅起一层薄薄的沙。

吴庆却走得很快,父子俩很快到了附近的小镇,吴庆却带着他又上了一辆牛车,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共包了两层,里面是一个巴掌大的白面饼,煎得金黄,哄他说:“今天阿爹带你去远一点的城里玩!拿着这个吃,困觉了就睡,醒了就有好吃好玩的...”

吴庆的手有点抖。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