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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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元年春永春班后院

一女子端坐于镜前,将脑后一绺青丝拢到胸前拿着把桃木梳子慢慢梳着,有些老旧的铜镜,映出一张模糊的美人面。黛眉弯弯,眼儿水润,轻飘飘一眼望过去,含羞带怯,让人觉着像是被猫儿挠了心肺,格外勾人,琼鼻小巧高挺,下方缀着张殷红饱满的小嘴,此刻含着笑意,端的是一笑百媚生。若只看到此处,便觉此女美则美矣却轻浮了些,偏偏那女子面颊饱满,不是张瓜子脸,倒生了张更端庄的鹅蛋脸,祛了那妖媚气,更添几分端庄。如此一来,半分不多,半分不少,倒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和光。

十年时光如白驹过隙,这十年间她跟在师娘身边耐心学戏,改朝换代那年月战乱频繁,日子极为艰难,加之师父师娘相继病重离世,班子里的人走的走,逃的逃,永春班几乎散尽,和光和师兄并着三位师傅,八九个孩子到底是一起撑过来了。其中之苦和光再不想言说,不知别人怎么想,和光自己为的就是明儿个在升平戏园里亮相登台了。她可没忘,明日就能见到林非灼了。十年未见,想起这个名字,那张脸就从心底冒出来,一丝一毫都未模糊,连带着那份爱恋都让她心神激荡。和光想得出神,连房中进了人都未发觉。

章薤白刚进屋,瞧见的就是和光盯着镜子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小和光可是在想明日登台的事儿?”和光刚听见话音,便觉头顶覆上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师兄,你来啦!”和光不用转身都知道来人是章薤白,虽说如今她已十六岁,可师兄仍是将她拿孩子一般对待,这摸她头的习惯自六岁时就有了,十年间和光有时也忧虑,可莫要将她摸秃咯。章薤白弯腰将和光手里的木梳拿过来,细细将齿间缠绕的几根青丝取下,这才为和光梳起头发来。“和光丫头可是紧张了?”章薤白温声发问,和光盯着镜子里的俊朗青年微微出神。男子长相十分出挑,肤色白皙,五官俊秀,眼神温润清亮,身姿挺拔,就连握着木梳的手也是骨节分明,根根修长,浑身上下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来。这便是她的师兄了,陪伴了自己十年,保护了自己十年的师兄。只有和光知道这双温柔平静的眼曾因为自己病重而翻起风雨、蓄出泪来,这双好看的手也曾为护着自己而攥起拳头、痛下杀手,和光更是知道这挺拔的身子曾为了自己在这乱世之中撑起一片安宁,虽不大,却容得下一个李和光,哪怕是现在也未曾弯一下。和光本就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儿,章薤白对自己是什么心思,和光早就明白了,甚至是早早就同章薤白说清楚了,她李和光不喜欢他,她李和光这辈子都不会是他的妻子。可任凭自己说也说了,劝也劝了,甚至拉纤保媒的事儿也未少干,章薤白愣是当做未听见一般,丝毫未动摇,每每提起这事儿,他总是望着自己一脸温和的笑,定定的看着自己,那眼神儿硬是逼得和光闭了嘴。直到三年前师娘病重,临走前将章薤白和自己叫到床边上,师娘眼见着儿子长大,如今却是看不见他成亲生子,心中遗憾,就动了心思为和光和儿子定亲,和光虽是愧疚却不忍欺瞒,到底是直言拒绝了。章薤白却是固执,哪怕是师娘咽气也没让他改口,只说是他自有定夺。自那之后,和光再也没提过这事儿了。只是心中筹划着将来定要为师兄寻一门好亲事,章家于自己有恩,怎么着也不能让章家的香火给断了。和光想着,瞧着章薤白就有些头疼。依稀记得小时自己曾形容他像根儿脆生的小竹子,如今这小竹子倒是长成根倔强的大竹子了。“师兄,我确实有些紧张。”和光低下头应答,她是紧张,倒不是因为要登台了,而是因为林非灼。“小和光莫要紧张,你的戏已唱的极好了,这两年上海昆曲凋败,如今放眼整个上海滩,出色的昆曲旦角屈指可数,你莫要担心,明日你登台定能一曲成名。”章薤白搁下手中木梳,绕到和光身前蹲下来,迎上和光垂下的目光。看到小姑娘眼中的惶惑不安,他有些心疼。“和光小姐,明日小生与小姐一同登台,还请小姐照拂一二,若有唐突之处,望小姐原谅则个。”章薤白忽的开腔,套着牡丹亭·惊梦一折柳梦梅的唱段说些浑话,还起身向和光行作揖,逗得和光发笑。明日章薤白确实是与和光一同登台,唱的便是牡丹亭·游园惊梦这一折戏,和光扮杜丽娘,章薤白扮柳梦梅。这十年间和光因着技艺尚不纯熟,且世道极乱被章薤白捂着从未登台,其他孩子也年岁尚小,故而整个班子早几年是靠着章薤白和几位师傅登台唱戏维持生计的,较之和光来说,章薤白已经是上海的昆曲名角儿了。“师兄少打趣我了,明日该是师兄照看我才是。”和光嗔他一眼,抬了他作揖的手,转过身去,懒得看他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好了,我不打趣你了,明日下午在升平戏园里唱,今晚你将行头检查一番,再默一遍唱词儿,就好好休息,别的不用你操心,一切有我。”章薤白抬手抚了抚和光的头,一双眼又细细的掠过她的眉眼,眸子里是浓的化不开的情意。和光正欲开口,章薤白似是知晓她又要说什么,未等和光出声,便极快的转身走了。只留下和光又是一声叹息。愁的和光连林非灼的事儿都抛在脑后,坐在桌边望着院子里章薤白亲手为她栽的秋海棠发呆。这屋子还是当初章薤白的那间,虽未有大改动,但十年间章薤白却陆陆续续的为她添置了不少东西。天青色的床帐子是她七岁时章薤白送的,梳妆台上的木雕小老虎是在她八岁时送的,那副银耳铛是她九岁刚打了耳洞,耳朵难受的厉害,戴不得铁的铜的耳坠儿,章薤白瞒着别人扛了几个月的沙包,给人做苦工攒的钱买来送她的,那时候他白日练功,晚上去做苦力,和光愣是没看出来,后来回想起来,那几个月他却是消瘦的厉害。这屋子里大到衣柜妆奁,小到簪子耳坠竟都是章薤白置办的,目之所及都有他的影子。和光心中乱的很,她重生原就是为了林非灼,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一个章薤白,而爱不得的滋味,和光恨极了,可如今她却让章薤白生生受了这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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