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青铜门
那小个子男人来自卡拉巴尔沿岸,要么是巴布亚岛,又或是汤加塔布岛,这种遥远的地方。他久经岁月沧桑,两鬓斑白,面黄肌瘦,在酒吧喝酒,已经有点小醉。他系着一条褪了色的学校领带,这领带他可能年复一年地放在锡盒里,所以没被虫子咬烂。
萨顿·科尼什先生并不认识他,至少这会儿还不认识。不过他认得那领带,那是他原来学校的领带。于是他羞怯地跟小个子搭话,小个子回了话,微醺的他并不认识什么人。他们一起喝酒,聊了聊母校。他们用那种英国人自古以来的独有方式交谈,即便没有告诉对方彼此的名字,但聊得友好愉快。
萨顿·科尼什先生很惊讶,因为除了那些酒保,还从来没人在酒吧和他说过话。他很挫败,非常内向,而且在伦敦的酒吧,你也不必去和谁说话。这也是人们要去酒吧的原因。
萨顿·科尼什先生回到家喝茶,发觉自己舌头有点大,这还是十五年来的第一次。他在楼上的客厅里呆呆地坐着,端着一杯温热的茶,脑海中反复浮现出那人的脸,想象着这张脸更年轻更圆润时的模样,那时他应该会系着伊顿领子,或戴着学校的板球帽。
他突然想到了那模样,开心地笑了。这也是他许多年都未曾做过的事了。
“是卢埃林,亲爱的。”他说,“小卢埃林。他有个哥哥,在骑兵炮兵团服役,后来阵亡了。”
萨顿·科尼什夫人冷冷地盯着他,眼神掠过绣满花饰的茶壶套。她栗色的双眼,干涸得像栗子,呆滞无神。大大的脸看上去阴郁灰暗。10月末的下午,灰蒙蒙一片,挂在窗户上的窗帘沉重而宽大,上面绣了字纹图案。连墙上挂着的祖先画像也都灰暗无光,除了那张有点损坏的将军像。
笑声卡在了萨顿·科尼什先生的喉咙里。夫人阴郁的双眼一直盯着。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而且他握得不是很稳,手抖了一下。茶洒在了地毯上,好像是故意为之,他把整杯茶水都倒在了地毯上。
“噢,糟糕。”他粗声粗气地说,“对不起,亲爱的。还好没洒到裤子上。亲爱的,实在抱歉。”
整整一分钟,只听得到萨顿·科尼什夫人的呼吸声。突然,她的身上开始叮当作响——叮当声,沙沙声,还有吱吱声,满是古怪的声音,像一间闹鬼的屋子。萨顿·科尼什先生颤抖着,因为他知道她已经是气得全身发抖。
“啊……”好长一段时间后,她缓缓地长呼一口气,异常愤怒,“啊……詹姆斯,你是喝醉了吗?”
突然,有东西在她脚上搅动。是泰迪,一条博美公犬,它停止了鼾叫,抬起头,随即怒目而视。它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狂吠,像待发的子弹,接着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它凸起的棕色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萨顿·科尼什先生。
“我本该按门铃的,亲爱的。”萨顿·科尼什先生站了起来,低声下气地说,“我没按吗?”
她没有回答。而是轻声地和泰迪说话。声音柔软得像面团,又夹带着些许虐待狂的意味。
“泰迪。”她轻轻地说,“看这个人。看着这个人,泰迪。”
萨顿·科尼什先生说:“别让他来咬我,亲爱的。别,别让他来咬我,求你了,亲爱的。”
夫人依旧不搭理他。泰迪抖了抖身子,恶狠狠地盯着他。萨顿·科尼什先生把视线移向了别处,抬头看着那张损毁的先祖画像,那位将军。将军穿一件红色外套,斜系着一条蓝色肩带,看起来更像是对角的纹章。像他那个年代的将军那样,他也满身酒气。他身上佩戴着许多水果状的圆形装饰物,他眼神犀利,像极了那种毫无悔意的罪人。这位将军心高气傲得很。他打过无数次仗,摧毁过无数人的家,打了很多胜仗。
抬头看着那张无畏且青筋凸起的脸,萨顿·科尼什先生抖擞了精神,俯下身来,从茶几上拿来一小块三角形三明治。
“来,泰迪。”他猛吸一口气,“来,小家伙,抓住!”
他把三明治抛了出去。三明治落在了泰迪棕色的小爪子前。泰迪懒洋洋地嗅了嗅,打了个哈欠。它平时都在瓷碗里吃饭,而不是像这样扔到它面前。泰迪故作天真地移到地毯边缘,突然猛地扑向那块三明治,嗷嗷地嚎叫起来。
“吃饭了吧,詹姆斯?”萨顿·科尼什夫人用可怕的语气缓缓说道。
萨顿·科尼什先生站起身来,踩在了茶杯上,上好的瓷杯碎成了细薄的明亮碎片。他又哆嗦了一下。
不过现在是时候了。他迅速朝门铃那儿冲了过去。等他快到门铃处的时候,泰迪始终假装玩弄地毯的边角流苏。忽然它嘴里吐出一块地毯的边角布饰,悄无声息地冲过去,小爪子像羽毛般轻轻掠过地毯。萨顿·科尼什先生就要够到铃铛了。泰迪亮白的小牙齿已经迅速而熟练地撕扯到他那珠灰色的鞋罩。
萨顿·科尼什先生大叫,立马转过身来,踢了一脚。他整洁的鞋在灰色的灯光中闪闪发亮。一个褐色的柔软物体从空中飞过,接着当啷落地。
屋子里随即陷入难以言状的死寂,就像午夜时分冷藏库最深处的房间,静得可怕。
泰迪狡诈地呜咽了下,身体贴在地板上匍匐爬行,钻到萨顿·科尼什夫人的椅子下。泰迪从紫褐色的裙摆下缓缓露出脑袋,紫褐色的丝裙搭在它的脸上,看起来就像一个头上裹着丝巾的凶狠老妇人。
“害我站不稳了。”萨顿·科尼什先生嘟囔着,靠在壁炉架上,“不是故意……从来没想……”
萨顿·科尼什夫人站了起来,身边似乎还召唤了一个随从。她说话的声音冷冷的,冷得像冰河上冰雾释出的寒气。
“钦弗里。”她说,“我立刻回去钦弗里。马上。这个点……喝醉了!下午这时候喝成这样。还踢无辜的小动物。可恨!简直可恨!把门打开!”
萨顿·科尼什先生摇摇晃晃地穿过房间,打开了门。她走了出去。泰迪一路小跑跟在她身旁,躲着萨顿·科尼什先生,不过这次它没有在门口捣乱试图绊倒她。
走到门外她缓缓地转过身来,像一艘巨轮掉了个头。
“詹姆斯。”她说,“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了吗?”
他咯咯地傻笑着,纯粹是因为紧张不安。
她狠狠地看着他,转回身去,低着头说:“结束了,詹姆斯。我们的婚姻到此结束了。”
萨顿·科尼什先生震惊地说:“天哪,亲爱的……我们结婚了吗?”
她又想着转过身来,但她没有。她发出一种可怖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地牢里要掐死她那般。然后她走了。
房间的门开着,像一张瘫痪的嘴。萨顿·科尼什先生就站在那里头,一动不动地听着。他一直戳着不动,直到他听到楼上的脚步声——沉重的脚步声——她的。他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他那被撕裂的鞋罩。然后,他轻轻地走下楼,走进门厅旁边狭长的书房,然后拿了威士忌。
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她离开的声音、行李被拖下楼的声音、屋前大汽车悸动的轰鸣声,还有泰迪喉咙里发出的最后一次吠叫。整个房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那些家具静躺着,似乎含着舌头乱动。屋外的街灯笼罩在一层薄雾中,出租车沿着潮湿的街道轰鸣。壁炉里的火渐渐熄灭了。
萨顿·科尼什先生站在壁炉前,有点儿晃悠,看着墙上镜子里自己苍白的长脸。
“去走走吧。”他低声说,“就我们俩,没有其他人,好吗?”
他悄悄地走到大厅,管家柯林斯没有听见。他围上围巾,穿好外套,戴上帽子,拿了手杖和手套,悄无声息地走进黄昏深处。
他在台阶下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那所房子。格林林·克雷桑街14号。那是他父亲的房子,他祖父的房子,他曾祖父的房子。这是他唯一的财产了。其余的都是她的,即使他穿的衣服,他银行账户里的钱。但这房子还是他的,至少名义上是。
四级白色的台阶,如处女的灵魂般一尘不染,通往一道苹果绿的深镶板门,门上用油漆绘着旧时的图案,那个悠闲的时代。门上面有个黄铜门环,把手上是一个门闩,还有那种门铃,你无须拨按,只要扭转一下它就会在门的里边响起。如果你不习惯的话,会觉得这很可笑。
他转过身,看着街对面有围栏的小公园,公园门总是锁着的。天气晴好的时候,格林林·克雷桑街的小孩子们会牵着他们保姆的手来到这里,沿着平缓的小径行走,绕着观赏小湖散步,或是在杜鹃花丛旁嬉闹。
萨顿·科尼什先生有点无力地看着这一切,然后他挺起瘦弱的肩膀,走进黄昏深处,想起了内罗毕、巴布亚和汤加塔布岛,想起了那个打褪色领带的人,他不久会回去那里,那个他来的地方,睁着眼躺在丛林中,想着伦敦。
“坐车吗,先生?”
萨顿·科尼什先生停了下来,站在路边,凝神注视着。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带着酒气的沙哑声,那种你不经常听到的嗓音。喊话的是坐在马车上的车夫。
马车从黑暗中驶来,高大的橡胶轮胎沿着街道滑行,那马踏着平缓的脚步缓缓行进,萨顿·科尼什先生开始没有注意到,直到车夫从上面喊了他一声。
马车看起来倒还真像那么回事。马的双眼戴着陈旧的黑色眼罩,典型的膘肥体壮,不过和旧时拉车的马那样,也是一副疲惫模样。对开的马车门向后掩着,萨顿·科尼什先生看到里面的灰色棉坐垫。长长的缰绳上满是裂缝,沿着缰绳往上他看到了健壮的车夫,戴一顶马车夫的宽边“礼帽”,大衣上面缝着大大的纽扣,身子的下面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破旧毯子。他像所有的车夫那样,轻轻地握着长鞭,姿势优雅。
麻烦的是也没有其他的马车了。
萨顿·科尼什先生大吸一口气,摘下一只手套,伸手摸了摸车轮。冰冷的车轮非常坚固,沾满了城市街道的湿泥。
“那场战争后我就没有见过这样的车了。”他大声说,非常坚定。
“哪场战争,老板?”
萨顿·科尼什先生哆嗦了一下。他又摸了摸车轮。然后他微笑着,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手套戴回去。
“我要上来了。”他说。
“坐稳了,先生。”车夫喘着粗气说。
马倨傲地摇摆着它长长的尾巴,示意他要坐稳了。萨顿·科尼什先生越过车轮爬了上去,有点笨手笨脚的,因为这些年人们已不再坐这样的马车了。他把面前对开的门关上了,倚靠在座椅上,闻着车内宜人的香味。
他头上的小窗开了,他看到的是一幅难以想象的画面,车夫的大鼻子和醉醺醺的双眼,像水族馆里的深海鱼透过玻璃墙盯着你看。
“去哪里,先生?”
“呃……索和区吧。”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异域的地方了,马车最远也就到那儿了。
车夫俯视着他。
“你不会喜欢那儿的,先生。太多外国佬了。”
“我不需要喜欢那儿。”萨顿·科尼什先生苦涩地说。
车夫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是。”他说,“索和区跟华都街一样。您说得对,先生。”
小窗猛地关上了,鞭子轻轻地打在马的右耳,马车开始缓缓动了。
萨顿·科尼什先生一动不动地坐着,围巾紧绕在他的细脖子上,手杖立在他的膝间,他戴着手套的手紧紧地握着手杖柄。他静静地凝视着外面的薄雾,像一名站在桥上的将军。马儿嗒嗒走出了格林林·克雷桑街,穿过贝尔格雷夫广场,经过了伦敦皇宫,到了特拉法加广场,又穿过到了圣马丁巷。
它走得不快也不慢,但是也不会比其他交通工具慢多少。它悄无声息地移动着,只听得到马蹄声,走过了充斥着汽油味和焦油味的街区,这里到处是汽笛声,还有汽车喇叭发出的鸣响。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它,也没有什么东西阻挡它的去路。萨顿·科尼什先生心想,这真是神奇。不过转念一想,一架马车与这世界也并无关联。它就像幽灵,像时间之塔的底层,像重写本上的第一次书写,在幽暗的房间里被紫外光线映射而出。
“要知道。”他对着马的屁股说,也没有什么别的说话对象了,“人总会遇到一些事,如果听凭其发生的话。”
长鞭轻轻挥舞着,声音轻柔,就像岩石下面小暗池里一条忽闪而过的鳟鱼。
“他们已经这么发生了。”他又闷闷不乐地补充说。
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然后小窗又“啪”地打开了。
“好了,先生,到这儿了。您觉得一顿十八便士的法国小晚餐怎么样?先生,你知道的,六道菜根本不算什么。我们都还饿着呢,您请吃一道,我再请您吃一道。您觉得怎样?”
萨顿·科尼什先生的心似乎被一只寒冷的手拽住了。十八便士的六道菜晚餐?一个马车夫会说:“哪场战争,先生?”也许只有在二十年前才会如此吧。
“我在这里下!”他尖声说。
他打开车门,把钱递给小窗外的那个车夫,跨过车轮跳到人行道上。
他没有跑,却走得很快,紧靠在幽暗的墙边,小心谨慎地走着。然而并没有谁跟着他,连那马儿的蹄声都早已消失在空气中。他转过一个拐角,拐进一条狭窄而拥挤的街道。
灯光从敞开的商店门口照射出来。商店正门写着“古玩和古董”,用镀金的字母书写而成,哥特式风格浓烈。人行道旁有闪烁的灯光吸人眼球,透过这灯光他看到了上面的标志。里面传来说话声,一个矮胖男人正站在箱子上,对着一群外国佬说些什么。那几个外国佬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副没精打采的神情。矮个男人的呼喊声里也夹杂着疲惫与无奈。
“现在出价多少,先生们?现在我手上这件极富东方特色的艺术珍品你们愿意出价多少?先生们,球滚动后,一英镑开始起拍。一镑的纸币或钱币。来,先生们,谁出一英镑?谁愿出一英镑?”
没人说话。胖胖的小个男人在箱子上摇了摇头,拿出一块脏手帕擦了擦脸,长叹了一口气。接着他看见萨顿·科尼什先生站在这一小撮人群的最外围。
“先生您呢?”他扑了过去,“您好像有一栋乡间别墅,门就是为别墅而制的。先生,您意下如何?您只要先给我开个价就好。”
萨顿·科尼什先生吃惊地看着他。“嗯?那是什么?”他突然说。
这群没精打采的男人们微微笑了笑,相互间说些什么,他们的厚嘴唇却一动不动。
“无意冒犯,先生。”那拍卖的人尖声说道,“如果您确实有栋乡间别墅,那么那门正是您需要的。”
萨顿·科尼什先生慢慢转过头去,朝拍卖者手指的方向看去,第一次看到了那青铜门。
店铺的墙皮几近脱落,那门独自倚靠在商店的左侧墙边。它距离墙壁约有两英尺,靠门基立在那儿。这是一扇双页门。虽然从尺寸看来似乎不太可能,不过它显然是由青铜铸造而成。门上装饰着一堆浮雕阿拉伯文,似乎在诉说无尽的故事,只是此处无人倾听,此外还整齐排布着一些曲线和圆点,可能书写着古兰经的选段,抑或是组织完备的宫廷里的条文规则。
除了两扇门页,门的底部有一个厚厚的宽大基座,门的上部是马蹄形的拱顶。两扇门页的开合处有一个巨大的锁孔,一枚巨大的钥匙插在锁孔里,像那种中世纪狱卒常挂在腰间皮带上的钥匙,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就像歌剧《皇家卫兵》里的那种钥匙。
“噢……这个。”萨顿·科尼什先生在一片寂静中说道,“嗯,确实,你知道。恐怕不是这样的。”
拍卖人叹了口气。可能没有比这更渺茫的希望了,但至少它值得一叹。然后他拿起了什么东西,好像是雕刻的象牙,不过又不是,他悲观地盯着它,并再次大声喊道:
“来,先生们,现在我手上拿着这世上最珍贵的……”
萨顿·科尼什先生微微一笑,穿过那群男人,走近那扇青铜门。
他站在门的前面,拄着手杖,手杖内部为钢芯,外面一层光滑的犀牛皮,颜色是单调的红褐色,这根手杖甚至足以支撑一个彪形大汉。过了一会儿,他漫不经心地走上前去,扭了一下那把大钥匙。钥匙很难转动,但终究是动了。旁边的环形物是门把手。他也转了转,拉开了门,让它半开着。
他直起腰来,一副百无聊赖的愉悦姿态,把他的手杖向门开着的地方伸过去。接着难以置信的事情又发生在了他的身上,这已是这天晚上的第二次了。
他突然转过身来。没有人注意到。拍卖会已经结束。沉默的男人们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停滞的那一刻,商店后面响起了敲锤的声音。这个胖胖的小拍卖师脸色越来越难看,看起来就像在吃一个臭鸡蛋。
萨顿·科尼什先生低头看着他戴着手套的右手。手里并没有拿手杖。什么都没有拿。他走到门的一边,往门后看去。里面布满灰尘的地板上,也没有手杖。他什么也没感觉到。没有什么拉拽他。手杖只是通过了那道门,然后就这么消失不见了。他俯身捡起一张破纸,迅速揉成一个纸团,往身后又瞥了一眼,接着把纸团从门打开的地方扔了过去。
然后他缓缓地长舒了一口气,内心文明人的惊异与久远的狂喜彼此挣扎。纸团没有落在门后的地板上。它就在半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萨顿·科尼什先生向前伸出空着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把门缓缓关上。然后他就站在那里,舔了舔嘴唇。
过了一会儿。“后宫之门。”他轻轻地说,“这是一座后宫的出口门。是的,可能是这样的。”
当然,这也是个非常迷人的想法。身穿柔软丝衣的女子,与国王欢度春宵之后,会礼貌地走到那扇门前,然后漫不经心地走进去。接着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哭泣的夜晚,没有破碎的心,没有配着弯刀凶神恶煞的黑人,没有打结的丝线,没有血,也没有博斯普鲁斯海峡午夜沉闷的潮水飞溅。什么都没有。一段凉爽、干净、完美的时间,完美的一无所有。有人会把门关上,然后锁上,取出钥匙,一切到此又复归平静。
萨顿·科尼什先生没有注意到店里已渐渐人去楼空。他隐约听到店家的街道门关上了,但他并没有去理会太多。店后面铁锤的敲打声停了一会儿,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接着传来了脚步声。寂静中疲乏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的脚步声,他这天累得够呛,且过了好几天这样的日子。一个人走到萨顿·科尼什先生的身旁说话,声音有点疲惫。
“这真是件好东西,先生。不瞒您说,超出我的想象。”
萨顿·科尼什先生没有看他,眼下还没有。“有点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他严肃地说。
“不过,先生,我看您挺感兴趣的。”
萨顿·科尼什先生慢慢转过头。拍卖人已经从箱子上面下来了,站在地板上的他,不过就是小矮人。一个寒酸的红眼睛小个男人,生活对他来说着实不易。
“是的,可是能拿它做什么呢?”萨顿·科尼什先生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嗯,先生,这门跟其他的门没啥区别。有点重。有点怪异。不过仍旧和其他任何门一样。”
“我不知道。”萨顿·科尼什先生说,声音依旧嘶哑。
拍卖人迅速地打量了他,耸了耸肩,然后放弃了。他在一个空盒子上坐下,点燃一支烟,独自悠闲地享受着他那点闲暇。
“您要价是多少?”萨顿·科尼什先生突然问道,“您要价多少,您叫……”
“斯基姆,先生。我叫约西亚·斯基姆。呃,二十英镑如何,先生?单就一件青铜艺术品而言,应当是值这个价的。”小矮人的眼睛又亮起来了。
萨顿·科尼什先生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这些我不太懂。”他说。
“这个我熟,先生。”斯基姆先生从箱子上跳了下来,拍了拍门页,并推开了门,门发出低沉的咕噜声。“都不知道怎么把它弄到了这儿。七个人抬。像我这种小个子可弄不动它。先生,您看。”
当然,萨顿·科尼什先生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他没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他的舌头卡在喉咙里,双腿像被冰冻住了一样。巨大的门与自己矮小身材之间的滑稽反差似乎让斯基姆先生感到可笑。他那小圆脸咧着嘴露出了笑容,然后他抬起脚跳了进去。
萨顿·科尼什先生看着他,知道什么也看不见了。事实上,他看了挺久。商店后面的锤击声在一片宁静中变得更加响亮。
过了一段时间后,萨顿·科尼什先生又一次向前俯身并关上了门。这一次,他转动了钥匙,并把钥匙拔了出来,放在了大衣口袋里。
“得做些什么。”他小声说,“要做点什么……不能让这种事……”他的声音变小了,然后他剧烈地抽搐了起来,仿佛尖锐的疼痛射穿了他。然后他大声笑了出来,笑得极不自然,听起来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这挺残忍。”他低声说道,“不过倒是出奇的有趣。”
他仍然站定在那里,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把锤子出现在他的面前。
“斯基姆先生出去了,先生,你注意到了吗?我们要打烊了,先生。”
萨顿·科尼什先生没有抬头看拿着锤、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他挪动着湿冷的舌头说道:
“是的……斯基姆先生……出去了。”
年轻人转身打算离开。萨顿·科尼什先生做了个手势。“我从斯基姆先生那儿买了这门。”他说,“二十英镑。你能先收下钱和我的名片吗?”
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微笑着,很开心有东西卖了出去。萨顿·科尼什先生取出皮夹,从里面抽出四张五英镑的纸币,还有一张个人名片。他用一支金色的小铅笔在卡片上写了字。他的手看起来出奇的稳固。
“格林林·克雷桑街14号。”他说,“明天务必把它送过来。这东西非常重,所以我得要付运费。斯基姆先生会……”他的声音又低了下来。斯基姆先生是不会的了。
“哦,没关系的,先生。斯基姆先生是我叔叔。”
“啊,那太……我的意思是,好吧,你自己收下这十先令,好吗?”
萨顿·科尼什先生快步走出了商店,右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把大钥匙。
他打了一辆普通的出租车回家吃晚饭。喝了三瓶威士忌后,他独自一人吃了晚饭。但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孤独。他应该再也不会孤单了。
第二天,青铜门送过来了。用粗麻布包裹着,并用绳子捆得严严实实,看起来不像这世间的任何东西,比平台大钢琴小不了多少。
穿皮革围裙的四个壮硕男人抬着它上了门前的四段台阶,汗流浃背进了大厅,嘴里不停地抱怨着。他们有轻吊帮助他们把货物从马车上卸下来,但抬上台阶几乎累垮了他们。进入大厅后他们把它抬上了两台推车,待它平稳后,重活开始了。他们把它放置在萨顿·科尼什先生的书房后面,那里有一个壁龛,他打算要放在那里。
他大方地给了他们小费,等他们走后,老管家柯林斯让前门再开了一会儿通风。
木匠们来了。他们剥去了裹在上面的粗麻布,在门的四周造了一个框架,装在了壁龛的隔墙上。隔墙上还设了一道小门。这些做完后,场地也清理了,萨顿·科尼什先生问下人要了一瓶油罐,回到书房把门锁上。接着他拿出了那枚大青铜钥匙,并再次把钥匙插进了巨大的锁孔,把青铜门的两页门都敞开了。
他给门后的铰链上了油,以防万一。然后他把门关上,又给锁孔上了油,取出了钥匙。在肯辛顿花园散步许久后,他回来了。柯林斯和侍女主管在他出去后端详了那门,饭菜还没有准备好。
“告诉我那老傻瓜在干些什么。”巴特勒冷冷地说,“再给他干一个星期,布拉格斯。如果那时他还没回来的话,我就跟他辞职。你呢,布拉格斯?”
“让他自己玩去吧。”布拉格斯说,摇了摇头,“他娶的那老母猪……”
“布拉格斯!”
“彼此彼此,柯林斯先生。”布拉格斯说完,走出了房间。
柯林斯先生在房间里留下待了许久。他把萨顿·科尼什先生吸烟桌上的大方瓶威士忌好好品尝了一番。
青铜门后的壁龛内有个高高的、浅浅的壁柜,萨顿·科尼什先生在里面放置了一些零碎的旧瓷器、小古玩、象牙雕刻和一些铮亮的黑木雕像,这些东西非常老旧,放在这里显得多余。其实并不需要一个这么巨大的门。他还添置了三尊粉红色大理石雕像。壁龛看上去依旧非常怪异。当然,青铜门永远不会打开,除非房间的门被锁上了。
早上,布拉格斯,还有就是女仆玛丽,会在壁龛内清扫灰尘。当然,她们是从那道隔门走进去的。萨顿·科尼什先生有点被她们的举动逗乐了,但是这点愉悦也开始逐渐消散了。这也是妻子和泰迪离开了约三个星期后,终于有什么让他开心了一下。
一个身材高大、黄褐皮肤的男人来拜访了他,这个男人脸上的大胡子连鬓带腮,灰色的双眼眼神坚定。他提供的名片上显示,他是苏格兰场(译者注:苏格兰场,即伦敦警察厅)的侦缉警长托马斯·劳埃德。他说,有个叫约西亚·斯基姆的拍卖人,住在肯宁顿,现在他失踪了,家里人很担心。他的侄子,一个叫乔治·威廉·霍金斯的人,也住在肯宁顿,据他说萨顿·科尼什先生某天晚上在索和区的某个商店出现过,而那晚正好是斯基姆先生消失的时间。事实上,萨顿·科尼什先生可能是目前所知最后一个和斯基姆先生说过话的人。
萨顿·科尼什先生摆出威士忌和雪茄,合拢指尖,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很清楚地记得他,警官。事实上,那边那道奇怪的门就是从他那里买的。很奇怪,是吗?”
警长瞥了一眼那青铜门,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先生,这个我不怎么清楚。我记得确实有人说过一些关于这道门的事情。他们费了好大劲挪动它吧。非常柔滑的威士忌,先生。的确很柔滑。”
“别客气,警官。所以是斯基姆先生走了,然后失踪了。不过对不起,我帮不到您什么。要知道,我跟他也不熟。”
警长点了点他那黄褐色的大脑袋。“我知道您跟他不熟,先生。警厅也是前几天刚接到这个案子。例行走访,您知道的。他那时看起来兴奋吗?”
“他看起来很累。”萨顿·科尼什先生说道,“也许很厌倦吧——对整个拍卖事务。我只跟他说了一会儿。关于那扇门的事,他是个很好的小个子男人,但他很疲惫。”
警长又看了那门一眼。他喝完了威士忌,又给自己倒了一点。
“没有家庭矛盾。”他说,“也没多少钱,可这年头谁有呢?没有丑闻。他们说,他也不是那种会患忧郁症的人。真奇怪。”
“索和区是有些怪人的。”萨顿·科尼什先生温和地说。警长想了想。“不过呢,无伤大雅。曾经是粗野的地方,但现如今不是了。能跟我说说您在那里做什么吗,先生?”
“闲逛。”萨顿·科尼什先生说,“就是随便走走。再来点吗?”
“好了,够了,真的,先生,一个早上三杯威士忌……好吧,再来一点点,谢谢您,先生。”
侦缉警长劳埃德离开了,心感遗憾。
他走后十分钟左右,萨顿·科尼什先生站起来,锁上了书房的门。他静静地走在狭长的房间里,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大铜钥匙,现在钥匙他都放在那个口袋里。
门无声地打开了,现在也很好开了。两边的重量平衡得很好。他把门敞开,两扇门页都开了。
“斯基姆先生。”他轻轻地对着空荡荡的门后说,“警察现在找你呢,斯基姆先生。”
他开心地这样玩到了午餐时间。
下午,萨顿·科尼什夫人回来了。她很突然地出现在他书房,重重地嗅了嗅烟草和威士忌的味道,拒绝了递过来的椅子,坚实地站着,靠在了关上的门后。泰迪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扑到毯边撕扯了起来。
“别闹了,你这小野兽。马上给我停下来,亲爱的。”萨顿·科尼什夫人说。她抱起泰迪,抚摩着它。它躺在她怀里,舔着她的鼻子,蔑视着萨顿·科尼什先生。
“我发现。”萨顿·科尼什夫人说,声音干得像清脆的干板油,“经过了无数次和我律师的无聊访谈后,没有你的帮助我什么也做不了。当然,我不喜欢这样来求你。”
萨顿·科尼什先生指着椅子示意她坐下,但是萨顿·科尼什夫人没有理会,于是他靠在了壁炉架上。他说他想事情也该是这样的。
“也许你没有注意到,我仍旧是个比较年轻的女人。而现在都是现代社会了,詹姆斯。”
萨顿·科尼什先生惨然一笑,瞥了一眼那青铜门。她还没有注意到它。他把头斜向了一边,皱了皱鼻子,没多大兴趣温和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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