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辆马车(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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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一行人来到第三辆马车前。

却见一青年随从将第四辆马车的门打开,拿出一卷猩红的地毯。接着另外两个青年从里面抬下来一辆空空的轮椅。

荷衣的脸顿时苍白。

那第三辆马车离酒楼的大门不过数丈之遥。中间却是一块满是泥土的青石板地面。青年将地毯毫不迟疑地铺在泥土之上。

车门开启,随从从车内扶出一位白衣人,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椅上坐定。所有的人都看得出那白衣人的双腿枯瘦、毫不着力、无法行走。

而他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面容清俊,双眸炯若寒星,一身素白长袍看上去式样朴素,却是名手裁就,不但质料珍贵,每一个细节都做得极为考究。只是他的皮肤好像从没有被太阳晒过一般地苍白,配着那一袭白衣,整个人显得白得有些晃眼。扶在轮椅上的一双手,修长纤细,优美而消瘦。

他的看上去明明很虚弱,偏偏把腰挺得如剑一般笔直,神色中有股罕见的沉着和尊严。

直把秦氏一家人看呆了过去。

秦雨梅在荷衣身后咬着她的耳朵,悄悄地道:“还是南方的男人长得有味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荷衣暗暗叹了一口气。

铁亦桓哈哈一笑,道:“我来介绍,这位是云梦谷的谷主慕容先生,一说名字大家想必是耳闻已久。”

秦展鹏一揖到地:“昨夜我家的灯花连爆了好几次,我道有什么喜兆,果然今天得见神医慕容先生,久仰久仰!”

慕容无风淡淡回了一揖:“我与铁老先生偶然相会,实属仓促而至,多有叨扰。”

“这两位是犬子和小女。”

慕容无风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很多,都道他平日惜言如金。他不恳寒暄,秦氏兄妹也不以为忤。

“这一位是楚镖头。”

秦展鹏抬头一看,发现荷衣神色恍惚地立在道上,看着慕容无风一言不发,显得有些失态。

慕容无风不动声色地道:“楚镖头,你好。”

荷衣却并不答话,只是漠然低身施了一礼。

秦展鹏只好替她解释:“楚镖头今天刚从远道押镖回来。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赶过来了,想是疲惫已极。”说罢,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几位远途劳顿,在下已在楼上的静雪轩略备小酌为诸位接风,请。”

当下由秦展鹏引路,众人鱼贯而入。两位青年将慕容无风连人带椅抬上二楼,将他送到桌旁。将他面前的桌筷收拾到一边,独为他摆上了一碟,一碗,一勺,一对象箸。

这几样碗碟虽也讲究,却是半新不旧。远远不如新款官窑里出来的细瓷光鲜。

众人早已耳闻慕容无风有极端古怪的洁癖,这不用外人的餐具也是其一,倒也不以为怪。

人已坐定,秦展鹏刚要致酒辞,却发现楚荷衣并不在场,不禁微微一愣,问道:“楚镖头呢?”

秦雨梅小声道:“她说有些不大舒服……”

秦展鹏道:“她刚回来,想必累了。再累也得吃饭不是?你去把她叫回来,说我说的,也不用陪客人说话,只管吃了饭,尝了薛大师的手艺再回去。”

秦雨梅应声下楼,不一会带着荷衣走上来。

座位早已坐满。突然插近了慕容无风,加之为了他的轮椅进退方便,便在他的旁边留了一个空位。

荷衣一进来就发现自己毫无选择,只能坐在慕容无风的身旁。

不愿意拂了秦展鹏的好意,加之她也明白这次会面对秦家十分重要,她从容不迫地坐了下来,随手将碗筷移到自己面前。

此时秦展鹏的致酒辞已说完,菜也上了满满一桌。正中间却放着一个大大的空碟。

秋隆飞指着那个空碟道:“恕老秋孤陋寡闻,秦先生,这道菜是个什么讲究?”

秦展鹏摸了摸脑袋道:“想必是送菜的人拿错了盘子。”过一会儿,又觉得不是,“不会啊!”

荷衣淡淡一笑,道:“这道菜叫‘混元一气’,正是道家所谓以有为无,以无为有之意。据说是书香世家传下来的名菜。”

铁亦桓喜道:“楚镖头果然有见识,这道菜明明什么也没有,偏偏弄出一个高明的讲究来,还卖得出银子,这正是学问人的本事。我儿子干的就是这一行,整天空手套白狼。真他妈的有趣。”

这一番道理给他讲出来,全变了样,却也在点子上。武林中人讲究靠真本事吃饭,刀剑前头撒不得谎。自然见不惯读书人成天吟风弄月,无事生非。

荷衣面前摆着一碗甜羹,也叫不出名字,只见碧色的汤碗之内悬浮着一颗颗透明的、珍珠般大小的珠状物。样子玲珑可爱,食之更觉味道奇妙。荷衣一路回来正口渴如焚,不由得用勺子盛了一碗,一饮而尽。仍觉不够,又盛了半碗。一抬头,看见秦雨梅拼命地朝她使眼色。

她以为是自己不该喝太多。见汤碗里明明还剩着一大碗,便冲着雨梅摇了摇头。

雨梅又将嘴朝她的右边努了努。

荷衣的右边坐着慕容无风。她一坐上来,头就始终要么朝左,要么朝下,根本不往慕容无风的这边看。

无奈,她只好把头偏了偏。

原来自己随手一拿,拿的竟是慕容无风面前的碗、勺和筷子。只给他剩下了一张碟子。没有勺和筷,他无法吃东西,只好干坐在那儿。

慕容无风身后的随从已退了出去。大家都看在眼里,却不好明说。一来,慕容无风绝不碰外面的餐具。二来,他的餐具已被荷衣用过,他自然不会再碰。倘若说破,荷衣会很尴尬。大家都知道秦展鹏器重荷衣。是以铁亦桓虽然圆通,一时间也没想出两全的法子。

荷衣看了看慕容无风,将手上的半碗汤悄悄地推到他的面前:“这是你碗和勺。”说罢,又将他的筷子也还过去:“这是你的筷子。”

她的声音很低,一般人原本是听不出来的。

但在场的偏偏全是内功高手。

那筷子她明明已用过,上面还沾了几粒芝麻。

六双眼齐齐地看着荷衣,面面相觑。

大家实在不知道慕容无风该把这个糊涂女镖头怎么办。

慕容无风却用那勺子喝了一口汤,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味道很好,多谢。”说罢便用那沾着芝麻的筷子为自己夹了两片冬笋。

秦展鹏终于吐出了一口气,不禁对慕容无风的气度大为佩服。

“说到这汤,有个典故。”秦展鹏笑道:“我若说出这一颗颗珍珠一样的东西是什么,保证诸位再喝的时候一定要想一想。话说天山之上有一种巨蛙,人称雪蛙。入药极佳,却极难捕捉。一只便在市场上昂至百金。这一颗颗圆溜溜的东西,便是这雪蛙身上的卵。两只雪蛙才能做出这样的一碗汤来。”

他的话一说完,慕容无风的眉头便皱了皱,觉得有些作呕。荷衣偏偏扭过头来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想吐?”她忍不住低声说。

慕容无风摇头:“喝下一大碗的人都不想吐,我不过是喝了一勺而已。”

他看了她一眼,又加了一句:“我只希望他们把这些东西全煮熟了。书上说——那是一种很能繁殖的蛙类。”

这回轮到荷衣的肚子开始不舒服了。

酒宴上的气氛非但十分融洽,简直称得上是其乐融融。

秦氏兄妹尚未成年就已开始替父亲打理镖局生意,见的世面多,且酒量俱佳,在酒桌上觥筹交错,应对自如。

几位总镖头谈笑间已达成了协议,由铁亦桓出面招集各大镖局的老板,面议长青镖局正式进入五局联盟之事。由于铁亦桓和秋隆飞本人都赞成,加之这两人在联盟中的影响,这件事已可以说是十拿九稳。开会面议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慕容无风也表示会将云梦谷药材押运交给五局联盟,但具体事宜则由他的总管郭漆园另行商讨。

铁亦桓一听,连忙道:“慕容谷主,能不能今天就将两家的合同签定?”

他知道郭漆园是绍兴人,在生意场上是出了名的厉害角色。和他商量,算来算去像是占了便宜,回到家一打算盘,又发现云梦谷这边半点亏没吃。慕容无风毕竟年轻,只怕要好对付得多。

秋隆飞听了,拍了拍他的肩,嘿嘿一笑:“老铁,你这就不明白了。咱们和郭总管谈,还有点挣钱的希望。若是和慕容谷主谈,只怕我们两个再加上郭总管都还不是他的对手。你难道忘了,以前老谷主还在的时候我们几个镖局就没占过便宜。”

慕容无风缓缓道:“两位尽管放心。现在谷里医务太忙,财务方面我管得很少。郭总管一向口紧,诸位想必也能谅解,云梦谷里毕竟有几百口人,天天都要吃饭。”

一桌子人听了这话,都不免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个看去斯文得连一只苍蝇都打不死的年轻人,身上的担子居然有这么重。心中都不禁由衷地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意。

这些热火朝天的谈论,荷衣半点都没听进去。

过了这么久,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他了,已渐渐地开始想人生中别的事情了,可记忆瞬间便回到眼前,每个细节都那么精确。

她一直低头吃饭,假装不理睬他。可是两人坐得很近,每次举箸,他的袖子总会拂过自己的右臂,引起肌肤一阵战栗。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如被湖中水草轻轻拂过。

在饭菜和酒的浓香中,她能准确地嗅出他身上那股淡之若无,挥之不去的衣香。

整个宴会她都神经紧张,知道自己只要多看这个人两眼,就会着了魔似地跟着他走。所以她只好拼命地吃菜,将自己的肚子塞满。所幸桌上的人谈兴正高,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

宴会散时,铁亦桓和秋隆飞都表示承秦老板的盛情,他们会在太原多待两日,看看风物,尝尝名酿。慕容无风的到来原本不在计划之中,自然不便久留。虽然秦老板多方挽留,他还是辞以医务繁忙,决定立即回谷。

于是一行人分成两道,互相道别,荷衣眼睁睁地看着慕容无风的马车绝尘而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荷衣忽然觉得好像被掏空了一般地虚弱,不禁倒在床尚,迷迷糊糊地睡了。秦雨梅敲门进来时,她刚从梦中醒来。

“你没事罢?”雨梅将一碗莲子羹放到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关心地道。

“没事,只是有些累。”她坐了起来。

“这羹是我娘专门熬给你的。她总说你一人走南闯北,也没个家,孤零零地没有人疼。”

荷衣眼一红,颤声道:“你娘待我便像亲娘一般。赶明儿我认她做干娘好了。”说罢,自伤身世,眼泪便在眼中打转。

雨梅道:“今天坐在你身边的那个慕容无风,够有趣的。”

她道:“怎么有趣?”

雨梅道:“你从来不去看他,他却老是盯着你。要是我是你,我就和他搭话。你看人家那举止气度,怎么看都让人喜欢。”

荷衣忍不住笑了:“你看上他了?”

雨梅道:“那倒没有。这人的腿虽是废的,其实性子高傲得要命。你觉得今天为我们做菜的薛大师如何?”

“薛大师?”荷衣一愣,“谁是薛大师?”

雨梅跺跺脚,急道:“人家在桌上给你使了好几个眼色你都像呆子一样。那中途进来问菜的味道如何的那个瘦高个子。”

荷衣根本没有注意,也完全没有印象:“没有啊……我们吃饭的时候,几时进来过一个瘦高个子?”

雨梅叹了一口气,道:“算了,不和你说了。总之,我瞧上他了。你想,倘若我嫁给他,岂不是这辈子再也不用去福喜楼啦?”

荷衣故意板着脸:“喂,倒底是你要嫁人,还是你的胃要嫁人?”

“前几天他还送了我一根簪子呢。瞧,就是这一只,好不好看?”她把一只鲜红的簪子从头上拔下来,在手中反复抚摸着。

荷衣道:“你爹爹会答应么?”

雨梅道:“我爹爹老想我嫁给武林世家什么的。现在镖局越来越大,万一出了什么事,有个厉害的亲家当然可以照应。不过,薛公子可是一点武功也不会。我才不管那么多呢!他们若不答应我就私奔。”

荷衣道:“你的胆子倒是挺大的。不怕你哥拿着龙门大枪追过来呀。”

雨梅道:“我正要问你呢。你有没有认识的人,以后我真的要私奔了可以暂时去投靠投靠?”

荷衣点点头:“有一个人我虽总是和他吵架,万一我求他帮忙,他一定会帮的。”

雨梅嘻嘻一笑:“那我可就全指望你啦。”正说着,门突然一阵砰砰乱响,荷衣从床尚跳起来,打开门,却见秦府的一个老家人惶急地道:“楚镖头,小姐可在这里?”

雨梅连忙走过去:“我在这儿,出了什么事?”

“出大事儿啦!少爷的身上被人射了三支毒箭,现在性命垂危,夫人她……她急昏过去!”

“什么!!!”

三人飞快地赶到大门口,方知秦雨桑因有结帐等事宜,独自从福喜楼回来,正遇上三骑黑衣客,大约是来镖局偷袭报复的太行山匪。一阵暗箭射过去,仓促之间他挥枪挡掉了大半,却仍有三只贯身而过。

等送到镖局秦展鹏的卧室时,血已流了一地,人也奄奄一息。

从太原府用快轿请过来的大夫一看就摇头。说箭已伤了内脏,还是赶紧准备后事。秦展鹏在一旁急得心乱如焚。

荷衣立即道:“先点住他全身的止血穴道。我去把慕容无风找回来。”

秦展鹏抬眼看着她,绝望地摇头:“他已去了一个多时辰,哪里还追得上?”

荷衣道:“不会走得很远。他的身子弱,马车会行得很慢。”

马是长青镖局里最快的马。可是荷衣还是嫌它不够快。

她在官道上狂骑了半个多时辰,果见慕容无风的两辆马车和一大群随从不急不慢地走在前面。

她打着马赶了上去,正好遇见骑在最后的谢停云和郭漆园。

“楚姑娘!”谢停云惊喜地叫道。

“我有一个朋友受了重伤……”荷衣满头大汗地说,“能不能……”

谢停云道:“在哪里?”

“长青镖局。”

谢停云将马一拉,道:“你去和谷主说。我去叫前面的人调转马头。”

荷衣道:“能不能叫马车快些走?我的朋友命在旦昔!”

郭漆园迟疑了一下,道:“楚姑娘,谷主的身子原本就受不得颠簸。这一趟出门,一路上都在生病。”

荷衣黯然道:“他的身子既不好,为什么又要出这么一大趟远门?从云梦到太原,少说来回也要二十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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