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1 / 2)
下降的速度自然很快。风在她耳边咆啸着。她的衣裳掀得飞了起来,她却紧紧地抱着慕容无风,一只手,还紧紧的按住裹在他身上的毯子。
她几乎忘了死人的身上本没有温度,自然,也不需要毯子。
她一直睁着眼,一直努力将自己的脸庞向着太阳那一面。
她有一种感觉,仿佛在掉入江中之前,自己和无风便会融化在初升的阳光里。
冥冥之中,她的身子忽然被人击了一掌,忽然向另一个方向飘去。
这一掌,便减弱了她与慕容无风迅速下降时的巨大冲力。
然后,忽然,她觉得自己身子一轻,已有一柄利剑割断了身上缠绕着的衣带。慕容无风已然从她的怀中掉了出去!
她大惊失色,袖子一挥,白练飞出,要将他卷回来。
却有一个黑影将慕容无风一抱,身子一纵,在空中翻了两下,缓缓地落在一只小船上。荷衣又急又气,双腿在岩石上轻轻一点,便追了过去。
终于,她也缓缓地落在了那只船上。
“小姑娘,想也没想就往下跳?你的小相公明明还没有死嘛!”
荷衣定睛一看,船上赫然坐着那一黑一白两位剑客。
“他……他真的没有死?”荷衣伤心之余,又不由得大喜。抢过去将慕容无风的手腕轻轻一握。他的脉息果然微弱地跳动着。
她却不知慕容无风的心脏原本已停止跳动,她抱着他一跳,那心脏猛然悬空,便仿佛受了某种突如其来的刺激,又跳了起来。
看着看着,她又哭了:“他这样子……也不知道还能再挺多久,还不如我们一起死了,一了百了。”
白衣人淡淡道:“如果你放心让他跟我走,我保证他一时还不会死,或许,还能好转。”说话时,他的手一直按在慕容无风的腰上,仿佛正在给他输入某种真气。
荷衣道:“你是说……你能救他?”
白衣人看着她,过了一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
也不知是高兴,还是终于有了希望,荷衣竟激动地浑身颤抖了起来:“你要带他去哪里?”
白衣人道:“天山。”
“天山?”她怔了怔,却生怕他会反悔似地马上道:“好,你带他去。不过,我也要跟着去。”
白衣人道:“你当然可以跟着去,不过你走得比我慢得多。”
荷衣当然见过这两个人的武功和轻功。
黑衣人道:“你带着那小子先走。我和小姑娘这就跟过去。”
白衣人点点头,又看着荷衣,道:“你同不同意?”
荷衣咬了咬嘴唇,道:“你……保证他不会……不会……么?”
白衣人道:“我会尽力而为。”
荷衣道:“那你……去罢。”
她的话音刚落,白衣人就带着慕容无风从船头一掠而出,在水中双足轻点,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茫茫的江雾之中。
天山。
荷衣从小跟着街头艺人走南闯北,长大独自押镖,若大一个中原,她没去过的地方还真不多。
但天山在她的心目中,只不过是一个遥远的神话而已。
那一片地方属于于阗黑汗国的管辖,古称西域。不少汉人都是被朝廷流放的犯人。
近一百年来,江湖上关于那一带的传说,大约只限于天山冰王和昆仑二老而已。
若不是二十几年前突然有一个天山冰王大败了“嵩阳铁剑”的传人郭飞阁,或者是去年“昆仑双剑”的突然崛起,江湖上的人只怕至今还不肯相信,在那么遥远的地方,那些传说中的神秘剑客仍然存在。
这些剑客罕履中土,来一次便要制造一次轰动。
这些“轰动”刷新着被江湖渐渐遗忘的记忆,唤醒着他们对这片神秘之地的敬意。
自从二十年前飞鸢谷一役,天山便成了天下剑客朝圣之地。
传说中,每隔几年便会有一些热血青年不远千里地赶到天山,寻找冰王,仅仅只为见他一面,试试自己的剑技。
他们当然从没有找到,也没有见过冰王。
冰王当然只不过是他的外号而已。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一路上荷衣的心思,却完全与江湖传说无关。
她拼命打着马,心里只想着慕容无风的安危。
那黑衣人的话原本很多,他也原本喜欢打趣,看着她六神无主,答非所问的样子,便也不再找她搭话。
是以两个人几乎只是赶路,赶路,赶路。他们日夜兼程,每三天才歇息一次。等到他们终于到了天山脚下,终于骑马走了雪峰的一半,最后终于不得不施展轻功上山时,荷衣已累得连腿也抬不起来了。她几乎是被那黑衣人半拉半背上了山。
早已是冬季,漫天的大雪,刺骨的寒风。
山路冰凌四布,滑不可当,稍有疏失,便足以丧身。两人在冰雪之中小心翼翼地前行,走了好几个时辰,才到达一处座落在山峰侧面背风处的宅院。
宅子是巨石做成,却早已被冰雪包裹得严严实实。若不是门前石廊下立着两个石柱,荷衣倒要以为自己是到了一所冰宫面前。
那房子仿佛已有百年的历史。却一眼可知很牢固,很结实。
但她的心里还是直打鼓。
这塞北苦寒之地,原本就不是慕容无风能待得住的地方。更何况是在最寒冷的天山之颠。
他的风痹之症,连同随之而来的心疾,只怕会发作得更加频繁。
当她战战兢兢地走进石宅,进了正堂,却发现屋内生着火,很温暖。所有的窗子都蒙着厚厚的兽皮。连地上也满铺着好几层珍贵的皮褥。
屋内陈设简单,却看得出,房子的主人品味并不低。
白衣人坐在一张铺着狼皮的椅子上,早已听到了他们的脚步,也早已料到是他们。
“他还活着。”他开门见山地道。
荷衣喜道:“他在哪里?”
白衣人并不答话,却道:“他仍然病得很厉害,还不能说话。却坚决不许我碰他。我只好每天点一次他的穴道,趁着他昏迷的时候给他换药。可惜他的身子不能承受长时间点穴,所以醒后的这十天里,他竟连一次澡也没有洗。”说罢,他忍不住道:“他究竟哪来的这些怪脾气?”
荷衣一翻白眼,道:“他的脾气一点也不怪。只不过是有洁癖而已。”
“有洁癖也要讲时机,你说呢?”白衣人大约是被慕容无风的脾气弄得大为恼火,不依不饶地道。
荷衣懒得与他争下去,叹了一口气,道:“他吃得下东西么?”
“几乎不吃什么。好在我趁他昏迷时,也给他喂了些雪莲丸。”大约慕容无风吃东西也十分勉强,令白衣人大费脑筋,是以他说话的口气仍旧是气鼓鼓地,好像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难侍候的人。
荷衣柔声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多谢你救了我的相公。我们夫妇欠你们两条命。”
她一会儿说“相公”,一会儿说“夫妇”。一想到自己还有和慕容无风一起生活下去的希望,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只恨不得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她们已然成婚的消息。
白衣人与黑衣人连忙说:“恭喜恭喜!”脸上的神色却一点也不吃惊。
荷衣道:“我和无风一直忘了请教两位前辈的贵姓。”
黑衣人道:“不要叫我们前辈,叫我们大叔好了。我姓山,叫山木。他姓陆,叫陆渐风。”
这两个名字,荷衣从来没有听说过。只好道:“我们有一位朋友叫山水,山大叔和山水可否相识?”
山木道:“他是我儿子,不过我们大约已有十几年没互相说过话了。”
荷衣于是并不奇怪自己为什么老在云梦谷里看见这两个人了。
既然是不愉快的家事,她也不便多问,便调转话题,道:“你们这儿,有鸡么?”
陆渐风将她领到厨房,指着一个白色的东西,道:“寻常的鸡没有,这是天山雪鸡。”
荷衣道:“味道像什么?”
白衣人道:“像鸡。”
她洗了手,卷起袖子,将鸡料理了一番,炖了一大锅鸡汤。里面放入一节人参。
然后她把山木叫过来,道:“麻烦大叔替我看一会儿火。”
山木嘿嘿一笑,道:“看着火没关系,看完之后我能不能也喝一碗?”
荷衣笑了笑,道:“他最多能喝半碗,剩下的你们喝光好了。”
山木道:“你这丫头倒大方。”
陆渐风将她领到另一间房,其时天已渐渐暗了下来。
“他似乎有些怕光。所以我没在他的房里点灯。不过里面有一个火炉,想必趁着火光,你还看得见东西。”
那房子并不大,却更加温暖。地上茵褥重叠,铺着毛绒绒的兽皮,竟有数尺之厚。荷衣除去靴子,行至榻边,跪了下来,将手伸入慕容无风的被子里。
他安静地躺着,似乎在昏睡之中。
他的伤口一向愈合极慢,肿得似乎也很厉害。身子竟异乎寻常地消瘦了下去。一摸之下,竟瘦骨嶙峋。
她的手在他的身上游移着,半晌,他却忽然惊醒,忽然恼怒地抓住了她的手。
荷衣当然知道慕容无风平日不喜与外人交接,自己只怕是唯一的一个与他身体有密切接触的人。
所以她没有放开自己的手。
他的手在她的手上抚摸了片刻,似乎在猜测什么,末了,却轻轻地将她的中指往相反地方向一折。
那中指便柔软地弯了下去。
他的手便松开了。
任由这只柔软的手在他的全身继续逗留着。
巨创之后慕容无风之所以能够挺得过来,便全靠每三日服食一枚天山独有的“豹胆”。
豹胆取自天山雪豹。雪豹敏捷凶猛,虽是群居,捕捉却极为不易。
在这样漫天大雪的时候,要找到一只就已难如登天,莫说是找到之后最好一剑之内便要结果了它,还要飞跑地将它送回来。
雪豹身上的任何一样东西在山下都十分值钱。而它的胆却只能是死后的一个时辰之内服食才有疗效。两个时辰之后,它便变得一钱不值,只不过一团绿色的苦水而已。
荷衣帮慕容无风洗完澡、喂完药、自己也累得快要倒下了。略略洗漱了一番,便轻手轻脚地睡到慕容无风的身旁。
经她这么一阵折腾,慕容无风蓦地醒了过来。
在黑暗中,她将手伸了过去,摸了摸他的脸:“你醒了?”
听到她的声音,他心中大喜,终于有了一丝说话的气力:“……你累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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