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胡人弟子石槃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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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渐亮,玄奘仍在大殿中合目调息。在佛家特有的禅定中,心底瞬间平静如水。

又有一个胡人走了进来,在佛像前点上一柱香,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临走前,他回了几下头,注意到端坐一边的玄奘。

玄奘依然静坐不动,并不在意什么。这里是寺院,有人前来烧香拜佛,实在太正常了。

胡人从玄奘身前绕到旁边,又绕到身后,盯着这个汉僧看了又看,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讶。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又绕了两圈,这才走到玄奘面前,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玄奘睁开眼睛,用沉静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胡人。

此人的年纪与自己相仿,身材高大,高耸的鼻梁、灰色的眼珠、褐色的胡须,穿一件破旧的驼毛毡衣,毡衣上满上亮晶晶的油渍。

不知怎的,玄奘觉得此人极其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胡人还在看着玄奘,浑浊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惊奇,甚至还有几分难以置信,却始终是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

于是玄奘先开了口:“阿弥陀佛。”

胡人脸上立即现出惊喜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叫了声:“玄奘大师?”

玄奘并未答应,漆黑如墨的双眸静静地看着他。

胡人放松下来,兴奋地说道:“我知道,你就是玄奘大师!我在秦州听你讲过经的。还记得那个在台下给你捣乱的人吗?那就是我啊!”

玄奘恍然大悟,原来是他!怪不得觉得有些眼熟呢。

他不禁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体格健壮的年轻胡人,试探地问道:“石槃陀?”

“对,对!”胡人高兴地说道,“法师记性真好,我就是石槃陀!”

玄奘笑了笑:“其实檀越也算不得捣乱,有时候佛理正需要在思辩中发扬光大。”

“是啊是啊!”石槃陀连连点头道,“记得当时所有的人都在赞叹法师,太风光了!我都不敢再继续捣乱了,再捣乱就该有人打我了。”

这胡人倒是喜欢说大实话。

“阿弥陀佛,”玄奘站起身来,“檀越怎么也到了瓜州?”

“我家就住在瓜州,”石槃陀兴奋地说道,“当时是去秦州做一桩毛毡买卖,正碰上法师讲经。”

“原来如此。”

石槃陀看着玄奘,突然跪了下来:“大师,您收我做徒弟吧!”

这一举动倒让玄奘有些意外:“你想皈依佛门?”

“我想皈依法师,”石槃陀道,“我在秦州听经的时候,也有人提出要我皈依。那时我就想,要皈依也得找个像玄奘大师这样佛法精深的师父才好。”

玄奘摇摇头:“你要做我弟子,便须皈依三宝,一切僧宝皆需敬重,不可妄起分别之心。”

“是,师父,”石槃陀赶紧答应,叩首道,“弟子不敢起分别心。佛说普渡众生,师父就慈悲收我为徒吧。”

玄奘忙伸手相搀:“檀越快快请起。佛门广开,度天下有缘之人。你我相见即是有缘。你若诚心向佛,我当为你授三皈五戒。”

“太好了!”石槃陀高兴极了,“弟子一定诚心向佛,佛度众生嘛。”

玄奘道:“佛度众生,实为众生自度。贫僧可以收你为徒,但能不能觉悟,还要看你自己。”

破旧的寺院,昏暗的大殿。

玄奘在殿中香炉内插了三柱线香,合什三拜后,便回过头来,向跪在蒲团上的石槃陀讲授三皈依——

“皈是回头,从妄想、分别、起心、动念、执著里回头;依是依靠,不分别、不执著、不起心、不动念。石槃陀,你千万要记住,皈依,不是皈依某一位法师,而是皈依一切僧宝。如果你只是起心皈依我,那还不如不来皈依。所以,我们皈依三宝,既不是皈依某一个人,也不是皈依某一座寺院。”

“弟子知道了。可是师父,什么是‘三宝’啊?”石槃陀抬着头问。

玄奘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几乎不懂佛法的人居然想要皈依,不能不说他是有着宿世善根的。

于是耐心地向他解释道:“宝是可贵可尊的意思,三宝指的是佛、法、僧;三皈便是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佛,法,僧……”石槃陀喃喃地念叨着。

玄奘道:“我们皈依佛,就是皈依十方三世一切诸佛;我们皈依法,就是皈依诸佛菩萨所说的一切经论,并将其作为我们修学的依靠;我们皈依僧,就是皈依虚空法界一切诸佛刹土里面的僧团。你需记住,皈依僧者,一切僧皆为我师。不论贤愚,皆当尊礼为师,自称弟子,万不可贡高我慢,更不可妄自分别谁贤谁愚,只有这样的皈依才是真正的皈依。”

“弟子明白了。”石槃陀恭恭敬敬地答道。

玄奘点点头:“世尊告诉我们,你若真心皈依,必定得到一切诸佛护念,龙天善神的保佑。所以佛在经中说,真正受三皈者,必定有三十六位护法天神日夜保护你。”

“真的?!”石槃陀大喜过望,“弟子一定真心皈依!”

说罢“咚”地一声磕下头去。

玄奘看着他,知他内心还不是太清净,也情知有些事情是万万急不得的,于是继续讲下去——

“皈依佛,可令众生觉而不迷;皈依法,可令众生正而不邪;皈依僧,可令众生净而不染。此之为自性三宝。”

“是这样啊。”石槃陀瞪着眼睛,显然对于玄奘所说佛家用语的汉语名目,似懂非懂。

看看天色不早,玄奘便叫他到佛前先行忏悔,然后再行皈依礼。

“为什么要行忏悔啊?”石槃陀跪在佛像前,头扭向身后,问。

玄奘反问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吗?”

石槃陀道:“做是做过的,只是……”

“那就须先忏悔。”

“那个,师父,我嘴里不说出来,只在心里忏悔,这样行不行啊?”这石槃陀毛病还挺多。

“可以。”玄奘简捷地回答。

石槃陀对着佛像顶礼三拜后,又默默地做了忏悔,接着便又回转身来看着师父。

玄奘将一只手掌放在他的头顶上,为他摩顶祝福,然后说:“现在,为师教你念皈依词,你跟着我说,每句要说三遍。”

石槃陀点点头,于是跟着玄奘念道:“弟子石槃陀,尽形寿皈依佛,两足尊;尽形寿皈依法,离欲尊;尽形寿皈依僧,众中尊……”

石槃陀跟着玄奘一句句地念,他平生第一次这么规规矩矩,心中竟真的升起了一种庄严的感觉。

“愿大德忆持,慈悲护念,弟子石槃陀为优婆塞,自今而后乃至命终,护法护生……”

紧接着,玄奘又教他说誓词:“弟子石槃陀,既归依佛,自今日起,以佛为师乃至命终,终不归依天魔外道;既归依法,自今日起,以法为师乃至命终,终不归依外道典籍;既归依僧,自今日起,以僧为师乃至命终,终不皈依外道徒众……”

接下来,便是授五戒了。

玄奘将手从石槃陀顶上收回,坐回蒲团上为他讲解:“居士五戒乃是佛门中的根本大戒。无论是比丘、沙弥还是居士都必须奉行。它们是杀、盗、淫、妄、酒。这五戒你能持守吗?”

“可是师父,”石槃陀突然问道,“我又不当和尚,为什么非要有戒律啊?”

玄奘道:“戒律,就是约束一颗凡夫的心,使他趋向于圣者之心。”

“圣者之心?”石槃陀被这个神圣的说法打动了。

“每个人都有圣者之心,”玄奘道,“不仅佛这么说,儒家的大哲孟子也这么说。他说‘人皆可为尧舜’,可又说‘人与禽兽者几希’,意思是说,人与禽兽其实相差也不太大。”

“什么叫相差不大?有的人比禽兽还不如呢!”石槃陀叫道。

“所以说,人有圣者心,又有禽兽心,”玄奘道,“若是发菩提心,就能成贤成圣,甚至成佛;若是纵容不善,则会退堕伦落,甚至成魔。这世间有人贪婪,有人嫉妒,有人吝啬,有人慈悲,就是如此。”

石槃陀点头道:“这我知道,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嘛。”

玄奘道:“所以,有时候外在的因果并不重要,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不仅会有外在的结果,还会在内心留下一颗种子,如同愉快的记忆使人欢欣,痛苦的记忆使人悲伤一样,就算这些经历已成过去,种子却依然存在。”

石槃陀睁大眼睛看着师父,看得出来,他已经有些晕了。

于是玄奘直接进入正题:“学佛,关键是心念的转化,戒律便是用来约束我们的身、口、意三业,让我们的自性清净无染。我们可以欺骗他人,甚至可以暂时欺骗自己,但却逃脱不了‘如是因感如是果’的规律。”

“嗯……这大概……就是因果报应不爽吧?”石槃陀不太自信地问道。

“我说过,因果并不是最重要的,”玄奘道,“重要的是,在我们生命中的某一个层面,与佛菩萨是平等无二的。但因为我们不是活在那个层次,所以又与佛菩萨有着天壤之别。佛陀提倡的修行,就是以戒、定、慧来克服自身的贪、嗔、痴,使众生心趋向于佛菩萨的圣者心。”

“就是说,持戒修行就能成佛,这还是因果啊。”石槃陀懵懵懂懂地说道。

玄奘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他能这样理解已经很不容易了,反正这对他也没什么不好。于是不再反驳,而是接着说道:“佛陀在世时曾制定了一些简单的戒,佛入灭后的第一个夏安居,弟子们在七叶窟举行了第一次经律结集,当阿难尊者诵完经藏以后,即由优婆离尊者诵出律部。此后,又把以戒为内容的戒学作为佛教的三学之一,三藏中便有了专门汇集律藏的部分。”

“说到底还是佛制了戒,”石槃陀嘟哝道,“要是佛不制戒,大家就都不用守戒了,是吧?”

玄奘摇了摇头,他终于理解为什么佛陀在说了大乘经典《华严经》之后,又转而去说那些小乘经典了。对什么样的人讲什么样的法,此言果然不虚。想来佛陀当时也是很无奈的吧?

既然石槃陀不能理解,玄奘干脆说得再浅显直白一些:“佛要我们持戒是给我们赎罪的机会,也就是说,让我们有机会赎掉过去无明时,所犯下的种种罪过。”

“不是可以忏悔吗?”石槃陀奇怪地问道。

玄奘答道:“忏悔是必须的,但你可以一边忏悔旧恶,一边接着做新恶吗?”

石槃陀想了想,终于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确不太象话。”

玄奘吁了一口气:“知道不象话,说明还是有善根的。”

“可是,不守五戒就是做恶吗?”

“当然,”玄奘道,“比如佛说众生是平等的,众生本同一源,今世因缘不同而形成了不同的生命种类。所以,戒律告诉我们,千万不要故意去伤害众生。故意伤害众生难道不是做恶吗?”

“嗯,这个我知道了。”石槃陀点头道。

“另外,”玄奘接着说道,“对于佛弟子而言,只有持戒才能精进。因众生无明,常有贪欲和嗔恚之心,如果不认真持戒便可能生出种种魔障,造出新的业来。而持戒可生恭敬心,生智慧,生大慈悲心。因此,只有保持清净戒体,才能够战胜魔障,尤其是自身的魔障。

石槃陀再次点头,但玄奘看得出来,他其实还是没有完全听懂。

“你不是出家人,有些事情不明白,就暂时先存疑好了,日后在修证中自会领悟。现在我再问你,这五戒你能持守吗?”

“那个,只守四戒,喝点酒行不行?”这石槃陀,跟他说了这么久,竟然还想着讨价还价。

“不行。”玄奘直截了当地拒绝。

“好吧,弟子能持守。”石槃陀很勉强地答道。

玄奘点点头,接着说道:“你要记住,持戒的原则就是不给身边的人带来烦恼。无嗔即是戒,菩提心即是戒,慈悲心即是戒。”

“无嗔啊?”石槃陀犹豫着说,“可是如果有人欺负了我,难道我也不生气吗?”

“有谁欺负你啦?”玄奘问。

“别提了!”石槃陀立即改跪为坐,将双腿盘了起来,“不瞒师父说,那个小子,当年做马贼的时候贪生怕死,成天躲在后头当乌龟。当初我们那帮兄弟,可没谁拿正眼搭理过他!现在可好,他翅膀硬了,居然伙同一帮狼崽子抢我的马!”

“你做过马贼?”玄奘盯着他的眼睛问。

“嘿嘿,”石槃陀不好意思地笑笑,“年少的时候是做过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不过,已经有很多年不干了。以前那些,我刚才都已经在佛前做了忏悔了!”

“这就是了,”玄奘淡淡地说道,“你去抢别人,如今又有人来抢你,这便落了因果。”

“那咋没人去抢那个狼崽子?”

“每个人的因缘不同,有朝一日他自然也会受到果报。”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也不知我能不能看得见,我希望他就在我眼前受报!”石槃陀恨声说道。

玄奘叹道:“以恨解恨,只能使这个世界怨声载道;而以恩化恨,以德报怨,才能使这个世界得以宁静。”

看到石槃陀还是一副不理解的样子,玄奘便取出水袋,倒了一点水在钵里。

“你看这水,多么的无碍自在,它可以以任何状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在圆形器皿里是圆的,在方形器皿中是方的。但无论是圆的还是方的,水还是水,丝毫也不损伤它的自性。所以,它才可以包容一切,也可以被一切包容。”

“师父说的是不错,”石槃陀嘟哝道,“可是,我这个人,从小就跟人家发脾气,动拳头,早就习惯了。你们汉人不是说了吗,就算把一座山搬了,本性也是改不了的。”

“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玄奘提醒道。

“是啊,”石槃陀道,“改变本性比移山还难呢。”

“但习惯不是本性,”玄奘道,“我们每个人的本性都是清净的,就如同这清净的水一样。所有的污染都是后天的,并非本性。我们修行之目的,其实正是为了回复清净无染的本性。”

“可是,水被污了之后也能回复清净吗?”石槃陀有些不信地说。

“那就要看你愿不愿意回复清净了,”玄奘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道,“我在凉州的时候,那位李都督喜欢玩鹰,即使在公务繁忙之际也见缝插针地出去放鹰,多亏他如此,我才有机会从凉州跑出来。”

“玩鹰算什么?”石槃陀不屑地说道,“我以前也玩。只不过现在……嘿嘿,玩不起了,以前养的也都放生了。”

“放生是件功德事,说明你宿植善根。”玄奘及时赞叹了一句道,“你说你玩过鹰,可你是否了解鹰呢?”

“当然了解啦!”石槃陀得意地说,“老鹰可是一种很威风的鸟,它有着世界上最锋利的爪子,最尖硬的嘴!无论多么坚韧的皮毛都能被它撕开!它的眼睛能从千丈高的地方看到草丛里的一只兔子。还有,它的寿命很长,有的时候活得比人还长!”

“你说得不错,”玄奘道,“可是你知道吗?通常当老鹰活到四十岁时,它的爪子就不再锋利,再也无法抓住猎物;它的喙也变得又长又弯,不再坚硬。它的翅膀又厚又脏,十分沉重,再也飞不高了!”

“怎么会呢?”石槃陀瞪眼道,“那它还不得死了?老鹰可不止活四十年吧?”

“是不止,”玄奘道,“但它需要经历一次修炼,如同禅定一般的修炼!”

石槃陀惊讶地看着玄奘,他第一次听说老鹰也要修炼。

玄奘抬起头来,深邃的双眸凝望着虚空,仿佛看到了一只正准备修炼的老鹰。

他悠悠地说道:“老鹰到了四十岁的时候,它会在悬崖上为自己筑一个巢,那里便是它清修的地方。在长达半年的时间时,它便停留在那里,不再飞翔。”

“不飞,难道在里面学和尚打坐?”石槃陀瞪着眼问。

玄奘道:“它在那个巢中,用它不再坚硬的喙击打岩石,直到将它的喙击碎乃至完全脱落,然后便静静地等候新的喙长出来……再然后,它用新长出来的坚硬的喙,把爪子上的指甲一根一根地拔出来。当新的指甲长出来后,它又用爪子将身上的羽毛也一根一根地拔掉……就这样,六个月以后,新的羽毛长出来了,老鹰又开始飞翔,重新再过上三十年岁月!”

石槃陀呆住了,他以前虽然也养过鹰,但都是养着玩,纯属浅尝辄止,从未注意过这些。听了这番话,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嘿嘿,老鹰真的会修炼啊,”沉默良久,他才喃喃地说道,“真是服了它,了不起!”

“是啊,”玄奘道,“老鹰尚且可以认识到自己的不足,而作出困难的决定,开始一个更新的过程。我们人难道还不如老鹰吗?我们宁愿使自己不能重新飞翔起来,也不肯抛掉旧的习惯,旧的束缚吗?”

石槃陀深吸了一口气,佩服地说道:“师父你这故事讲得真好。我现在就觉得我以前确实是太放纵自己了,还不如一只扁毛畜生呢!今日听师父这么一说,心里一下子痛快了许多,就觉得……就觉得好象……头顶被人浇上了一桶牛奶!”

“是醍醐灌顶吧?”玄奘笑问。

“对对对!是醍醐灌顶!”石槃陀高兴地说。

“你有这种感觉固然很好,”玄奘道,“但要记住的是,佛法讲究闻、思、修,听闻讲解后还须自己去仔细思索,更要在日常生活中去修证。”

“怎么修证啊?”

“对于你来说,就先严持五戒。千万别觉得这很容易,你刚才实际上已经犯戒了。”

“啊?!”石槃陀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我怎么犯戒了?”

玄奘道:“五戒中的妄语戒分四个部分:不诳语,不两舌,不恶口,不猗语。你方才恶语骂人,难道不是犯戒吗?”

石槃陀抓抓脑袋:“我……我没觉得我那是骂人呐?”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决定开始约束自己,”玄奘道,“这需要你以后慢慢地修行,先从持五戒开始。”

“哦,弟子明白了,”石槃陀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师父,您还没吃早饭吧?您等着,弟子给您弄些吃的去。”

说罢,也不等玄奘说什么,转身就往外跑。

看着他的背影,玄奘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

不论多么艰难,也无论对方是汉人还是胡人,他都一如既往地坚持着大乘佛教“普渡众生”的理念——宣扬佛法,渡人向善。

“师父,您这是要去哪儿啊?”石槃陀很随便地盘坐在玄奘面前,地上放着两包刚刚买来的水果和糕饼。他有些好奇地打听。

玄奘看着这个新收的徒弟,若有所思。

石槃陀身体强壮,头脑灵光,对待自己也颇有诚心;他是西域人,曾在这一带沙漠草原之间做过马贼,胆子大,能吃苦,对地形道路想必也不会陌生;更重要的是,他刚刚受戒做了居士,要是能在这份向善之心的驱使下帮助自己……

想到这里,玄奘突然问道:“石槃陀,你走过莫贺延碛吗?”

“师父是说那个大沙碛?”石槃陀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走过!怎么没走过?七八年前,我们就在那一带洗劫了一支伊吾商队,得了好多毛毯,全是波斯产的,漂亮极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对一个佛门弟子来说,这种事情实在没什么值得炫耀的,赶紧住了口,偷眼看看师父。

玄奘合掌诵道:“阿弥陀佛。”

石槃陀嘿嘿一笑:“师父问起莫贺延碛,难不成是要到伊吾去吗?”

玄奘温言道:“我要去天竺。”

“天竺是什么地方?”石槃陀困惑地问,“难道是……是西天佛国?”

“天竺是佛陀诞生的地方。”

“怪不得师父有那么深的佛法!”石槃陀大惊道,“我知道了,师父定然是佛,要去佛国归位的!对不对?”

玄奘为这个胡人弟子出色的想象力哭笑不得,但他还是耐心解释道:“我去天竺是为了求经学法。只是我没有过所,又不熟悉路径……”

话音未落,就听石槃陀叫道:“师父你不早说!弟子熟悉路径啊,我带师父去!”

玄奘没想到他竟如此爽快地拍了胸脯,反倒有些不放心:“如今边关正处于临战状态,官府盘查甚严,偷渡国境便是死罪,协助偷渡也是死罪。石槃陀,你可要想清楚了。”

“师父都不怕,我怕什么?”石槃陀刚刚受戒,正是对佛法信心十足的时候,满不在乎地说道,“不瞒师父说,要不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干脆就直接把师父送到天竺得了,也看看那个西天佛国到底什么样的!如今嘛,走不了那么远,把师父送到伊吾总是可以的。”

“玉门关和五烽也能通过吗?”

“师父放心!这条道我都走好多遍了。”石槃陀答道。

“可是,为师没有过所……”

“没关系!”石槃陀道,“我知道那帮军士换班的规律,师父且放宽心,一切包在弟子身上!”

玄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向导问题,这可真是佛陀的加被呀!

傍晚时分,玄奘牵马走出塔尔寺,一直走到那片浸着晚霞的小树林边,在一处被荒草掩埋的沙沟旁停了下来。

说是小树林,其实这些树都还没有一人高。作为植物,在这样的地方,比别人长得高一点儿意义都没有。瓜州多风沙,四周又没有任何庇荫地,只有洒满大地的阳光。

玄奘伏在沙沟里,默默地等待石槃陀的出现。

白天,石槃陀很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自己的马匹被人抢了,没有马,可能会行进得很慢,拖累师父。于是,他给了徒弟一些钱,让他去买一匹马,外加一些干粮衣物,剩下的就作为他带路的报酬。两人约好,晚上在这个小树林边见面。

西北风在树林上空肆意呼啸,刮的他面上生疼。远处的沙漠在不同温度的空气中颤抖着,一直延伸至遥远的天际。

眼时的玄奘并不知道,从现在开始,茫茫大漠将伴随他整个西域的旅程。

漫长的等待最是难熬,沙沟周围长满密密麻麻的骆驼刺,又尖又硬,身上的僧袍已经有好几处被刺破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狂风开始呼啸,发出鬼怪一样的声音。四周的寒气越来越重,雪粒开始沙沙地洒落。

玄奘将身上的僧袍裹紧,心里暗暗担心:石槃陀怎么还没有到?莫非是反悔了?如果他出尔反尔,拿了钱就跑路,那么自己也只有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冒死西行了。

正想到这里,远处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那是毡靴踩在冻草上发出的声音,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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