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宣文三十三年,郦清妍四十二岁了。
正值初冬,院子里那棵大大的银杏树叶子掉的厉害。金黄色的叶子到处飞,起先无事了还去扫一扫,后来身子倦的很,也就作罢,任枯叶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郦清妍喜欢银杏树的叶子,特别是秋天的时候,变黄了,亮亮的,暖暖的,叶脉摸着细腻又柔滑,连带着自己的心也温和起来。
郦清妍坐在窗边,打开一扇小窗,眼睛看出去,恰好可以看到漫天漫地的暖黄色正在飘洒。她双手撑在梳妆台上,后来撑不住了,就趴在手背上,歪着头继续看。一片叶子跟着风跑到窗子里来,正好落在她的手边,软软的光泽,引得伸出枯瘦的手指过去抓住,苍白色的指尖在叶面上缓缓磨蹭。
心绪如此平静,无波无澜。
今天是十月初三,是郦清妍四十二岁生辰。
王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却不是为郦清妍;或者说,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听到隐隐错错的笙箫声传来,她努力集中精神回想,心里头估摸着,这喧哗应该是慕容熙禾的婚礼。
慕容熙禾是慕容聆晖,也就是自家的夫君的第三个儿子,是他和当朝永安长公主生的孩子。
小时候的熙禾多乖啊,每次看见自己都甜甜地笑。永安总怕自己吃了他似的,抱着他就走。可是后来的熙禾多狠啊,那么冷的天,居然为了在自己诸多不堪的名头上增添狠毒这一项,用跳进池子的方式栽赃嫁祸,差点丢了性命最后却好好地活了下来。熙禾这一跳,让聆晖彻底恨上自己,也让永安坐稳了敬王府嫡王妃之位。
相互斗了近十年,最后永安大获全胜,不仅让郦清妍身败名裂,连她的母家,亲生的孩儿,平日里交好的姐妹都纷纷与她断绝关系互不往来。聆晖没有休了郦清妍,而是把她囚禁起来,算是念了最后一点恩情。
这一囚禁,就是整整七年。
从一开始的歇斯底里无法置信,到后来的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直至最后尘埃落定归于平静,郦清妍想了很多,总结了很多,也收获了很多。自己落得这个下场,若真要怪罪于什么人什么事,那大概只能怪自己初时的心性纯良乐于助人,后来的遇人不淑又义无反顾,以及最后把自己推入深渊的狂妄自大有眼无珠。
身子越发无力,软的如同一条锦缎,软塌塌地歪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听着那些因为相隔太远而显得不十分真切的嘈杂,思绪不受控制地发散出去,晃晃悠悠地,想起一些往事来。
郦清妍这辈子,其实活的很累。
郦家家世显赫,郦清妍的曾祖爷爷官拜右相,并正一品太师衔;次一辈的爷爷虽不及曾祖爷爷那般官至极位人臣,却因早年跟随先皇御驾亲征平定番国之乱立下战功,承先帝恩泽,封从一品定国公衔,于郦清妍出生次年仙逝,郦清妍的父亲郦朗逸袭国公爵。在她十岁的时候,三十八岁的父亲已官至太子太傅,也算不曾辱没祖上荣光。
郦清妍是家中第七个女儿,除了六个姐姐,还有四个哥哥。她并非嫡出,母亲宋佳善是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宋良的二女儿,嫁入定国公府做了郦朗逸的次夫人。郦朗逸不是什么痴心一人的良善之辈,除了母亲,上有大夫人庄慧,是康郡王庄家的嫡女,生了大娘清妙,三娘清姝,清妙五岁因天花夭折,庄氏伤心成疾,常年卧榻难起。平级的有次夫人赵凝,是知枢密院事赵傅臣的庶女,她的嫡长女姐姐赵洁嫁了郦家二房郦朗迭做大夫人,赵凝生有二娘清媛,二公子清瑞,八娘清婕,和母亲为了正妻之位斗了一辈子。下头还有好几个妾,三公子清璟和四娘清妺的生母朱芳吟,四公子清瑜的生母张仙儿,六娘清姮的生母葛莎。其余的院落还住着好些个嫔妾美人,只是不曾有生育,时间又隔得久,郦清妍也记不大清楚了。
母亲宋佳善有个非常争气的肚子,不仅生下了郦朗逸的第一个儿子清琅,五娘清婉,自己,还在父亲四十岁的时候给他添了个儿子,也就是五公子清粲。
貌美加能生,让宋佳善在日益壮大的后院里得到了父亲的青睐,并且荣宠不衰。
郦清妍非嫡非长,却因天生聪慧,一张脸深得宋佳善和郦朗逸真传,生的极美,又是那样的人家,以至在皇城里很是有名。郦家儿女和睦,家教良好,是世家公子追捧择偶的头等选择。在郦清妍十五及笄之年,家里接下了她与镇国大将军单黎嫡子单骏的订婚礼。单黎的夫人宋佳欣和宋佳善是亲戚,祖上爷爷那辈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后来不曾分家,宋家女儿便同从了佳字。宋家两个表亲姐妹关系好,以至单府和郦家也时常走动,郦清妍同单骏七岁前还常在一处玩耍,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郦清妍对这门婚事没有什么异议,本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选的又是知根知底的人,已是姐妹之中让人羡慕之至的了。没有什么远大抱负的郦清妍揣着一份小女儿的欢喜,在国公府里静静等着次年出嫁的日子。天有不测风云,单家却在一夜之间卷进一件震惊朝野的贪墨案里,不知是谁翻出旧年单黎私自挪用军饷,与朝中文官沆瀣一气的事情。单黎被压入狱时,单骏正在西山护城军里训练,听得消息骑了马一个人带了个随从就往回赶,却因太过心急在路上从马上摔了下来,直接落下断崖,随从花了两天时间才在山脚下找到已经被狼啃的面目全非的遗体。单家人丁稀少,单黎虽然有三个孩子,却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在牢中听到儿子摔死的消息,当场吐了一口心头血。
单家于此凋零。
而这个时候,离原定婚期只有一月。郦清妍还没过门,夫家就历此大劫,克夫克家的名声一时间传遍整个皇城,也不敢再有媒人上门为她说亲,加上郦清妍决定为单骏守孝一年,一时间更是没人与之往来了。
郦清妍与同父同母的姐姐,五娘清婉极为要好,常常黏在一处说些女儿私话。清婉十三岁时得过一场病,断断续续拖了两年才得大安,婚事也就随之耽搁了下来。清婉性格活泼,原是个大胆好动的,身体大好后便在世家小姐间四处走动,回来便和郦清妍说一些遇到的趣事,以逗得清苦守孝之人一笑。
姐妹间情义深厚不分你我原是极好的,但是中间若夹了一个男人,再要情深义厚,世间怕是没有人能够做到。
清婉有一个心上人,是敬王府嫡王妃的亲侄子,江南富贾温家的人,单名一个漠字。在清婉的描述里,温漠是位痴情痴心的翩翩佳公子,与她一见倾心情投意合,敬王妃已遣人上门说了亲。世家子弟莫不是经过严格优良的家风族风熏陶,私相受予是最要不得的。郦清妍不敢告诉父亲母亲,私下少不得警告清婉,为此吵了好几回。
若事情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在单家出事的四个月后,郦清妍收到了一封信,封面提着清妍亲启,不知是谁写的,也不知是谁送进的这深宅大院。她想了想,拆了信。
居然是一封情信!内容露骨,措辞暧昧,直看得人面红耳赤。郦清妍不敢细看,飞快扫到末尾,想得知写信者是谁,却只看到两个字:漠笔。
郦清妍骇得脸色大变魂飞魄散。还未来得及将信销毁,已经教清婉知道了。无论郦清妍怎么解释,清婉都不相信她与温漠是绝对的清白,也不相信她对温漠没有半点心思。清婉怒到极致,连郦清妍指天发毒誓都没用。
在已经一头烂额的当口,家里发生了更大的事。
贪墨案轰轰烈烈查了半年,翻出了不少朝中重臣。年轻的皇帝即位六年期间一直放任下手为所欲为,此次拿出了要将朝堂整肃一新的魄力,大刀阔斧势不可挡地挖除龙椅之下的巨大毒瘤。终于,查到郦家来了。
郦家上一代只有两兄弟,郦朗逸和郦朗迭。长房的郦朗逸承了国公爵位,二房郦朗迭叔父早年就分家分出去了,现居从二品观文殿大学士官职。贪墨案查到郦家,最先扣压的,就是这位大学士叔父。郦朗逸虽然风流,却只局限于爱美心切,同流合污之类倒从不曾有,祖上留下的家产殷实,也是在没有贪的必要。但贪墨案这种东西,以莫须有的罪名抓人杀人再常见不过,这时若是有个能在皇帝面前极为说得上话来的人,能去不着痕迹地为自己说上一两句,皇帝听进去了,郦家也就无事了,至少郦朗逸一家是能全须全尾保下来的。
郦朗逸找到的人,是敬王兼辅政王慕容亭云。
郦清妍回想起来,不得不佩服那时父亲想出来的法子,不献媚不送礼,父亲直接找了慕容亭云宠到心尖儿上的爱妾姜柒柒。
皇城之中没有人不知当朝辅政王有个心爱到天上地下只此一人的妾室,更知道这个妾生的五公子慕容聆晖原是最聪慧漂亮的,却在八岁的时候当街被马踩了一脚,从此便瘸了,而且瘸的很厉害,走路都困难,常年都是坐在轮椅上的。好好的一个人突然瘸了,私底下又不断被人指点,聆晖小公子对自己的遭遇感到愤懑不公,性格变得反复无常。皇城中的人没事了总爱以讹传讹,有说小公子下半辈子再也站不起来的,也有说小公子变丑了,只知道躺在床上口流涎水无法动弹,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的。流言纷纷,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导致世家女子中竟无一人愿意嫁给他。
知晓内情的郦朗逸明白,聆晖的情况根本没有外人说的那么严重,而且就算是瘸了,那也是姜柒柒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不疼不宠的道理。郦朗逸许给姜柒柒的,是若她能在敬王耳边为郦家说道几句,保郦家无虞,郦家长房尚未出嫁的女儿便任她选择,做聆晖的妻子。
姜柒柒很是意外,也很是高兴。聆晖老大不小了,婚事让她操碎了心,可是世家女子中,门当户对没有谁愿意嫁过来,小户人家又担心家教不好,伺候不了聆晖不说,婆媳之间妯娌之间更是无法相处。现在听到郦朗逸说这样的话,就和天上掉了金元宝一般,让她眼睛都亮起来。郦朗逸还说,国公府要办个赏花会,请她务必要来参加,以探看郦家女儿可有合她意得她心者。
这就是可以随意挑选的意思了。姜柒柒不过王府妾室,身份在那里,从来只听到别人说自己是祸水,还从未被一个国公如此看中,一时间心里飘飘然,一一应下郦朗逸所言之事。
可是这个姜柒柒也实在是太奇怪了,郦家还未许人家的四娘清妺,六娘清姮,八娘清婕,以及虽然有人上门说亲但郦朗逸还未答应的五娘清婉,她都不中意,偏偏看中了还在孝期的七娘清妍!说什么最爱这样重情重义的姑娘,说什么一看她就是细致贴心温婉恭顺的,定能和聆晖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郦朗逸意外,郦清妍惊愕。
为了全家保命,郦朗逸纵然知道这种事对不住女儿,还是做了把她嫁出去的决定,连过问一下她的意愿都不曾。
宋佳善倒是过来了一回,直接开口,“你父亲说了,你嫁进王府为我郦家立下大功,待你嫁过去后,便让我做大夫人。你娘亲我与赵凝斗了这么些年,可算是胜了。你莫要闹出什么幺蛾子,让为娘的失望。”
清婉更是端着脸来说:“你不是说你对温漠没有意思么?又一直拿不出证明你心意的证据。这倒是个很好的机会,你嫁了那瘸子,我就相信你和他是真的清白。”
郦清妍哭诉不得求告无门,被强塞进花轿那天,只觉得天阴沉的厉害。聆晖挑起盖头,面无表情看过来的刹那,两人都愣了。
郦清妍眼中的聆晖宛若花神下凡,仙姿卓绝。只见他眉目如画,眸若星辰,面若皎月,唇如桃花,身量颀长,哪里有半点传言中的不堪?
聆晖只觉盖头下盛妆的女子简直是九天玄女下界,冰肌玉骨里萦绕几分温润,淑良安雅间自带一截傲骨,如海棠花妖媚到刚好,又不乏梨花带雨般让人心生怜爱,哪里是什么克夫克家的样貌?
聆晖没有传言中的暴虐,郦清妍也没有流言里的尖酸,两人在王府中过着平静甜蜜的日子,一时间的确如姜柒柒所言,琴瑟和鸣,如胶似漆。
郦朗逸家保全了下来,郦朗迭却被贬了官职,连降好几级,全家人都被发到四川。郦清妍听下人说,原观文殿大学士一家离京的时候,郦家竟只得大公子清琅十里相送,让人唏嘘。
郦清妍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她也没有那个能力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后来只是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大哥执意要卸任去四川,为什么从四川回来后一蹶不振简直变了个人,又为什么终身未娶。清琅的事倒成了郦清妍心中多年的未解之谜,无事的时候就翻出来想一想,分析分析,只是依旧没有什么结论罢了。
慢慢地,郦清妍开始为聆晖治疗腿伤。聆晖是庶出,又是瘸子,他那几个兄长见不得父亲为了宠他的母亲而冷落了自家娘亲,便有事无事逮着他欺负。加上姜柒柒又生了个儿子,对他的事越发不上心,侧王妃又恶意克扣,聆晖在王府里的生活实在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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